腹诽归腹诽,李贽心里也明白,怎么说这也是张先生的一番好意,又没有向他索要贿赂,可以算是师长提携后进的应有之谊,长赐,不敢辞。他自觉不该把那些关乎天朝士林声望的内幕泄露给德川家康异族之人,就打住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在这里苦候愚兄,是要约愚兄一道赏月玩节的吧?”

    德川家康笑道:“不错。时逢中秋佳节,卓吾兄又高中在即,愚弟略备薄酌,一来与我兄共度佳节;二来也替我兄道贺。”

    李贽尴尬地一笑:“对月赏景、共度佳节便罢,道贺不道贺的话再也休提。”

    德川家康说:“好叫卓吾兄知道,愚弟前日自作主张,以我兄的名义投帖于高大人,延请他与我等一道吃酒赏月……”

    李贽结结巴巴地打断了德川家康的话:“你……你还请了高大人?这……这也太过孟浪了吧?”

    德川家康笑道:“卓吾兄得高大人举荐,方能入监就学。如今我兄金榜题名在即,岂能不向高大人当面谢情?再,高大人要奉旨出海讨夷,此去云帆万里,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兄亦当置酒为高大人以壮行色,何来孟浪之说?”

    德川家康的话是不错,也深契士人君子之礼,更体现出了给予自己的一份高情厚谊。可是,李贽还是抱怨道:“高大人何等人物,竟会与我等这样的后生小辈一道赏月吃酒?得亏你竟能想得出来这一出!”

    德川家康一本正经地说道:“卓吾兄这话,愚弟可不敢苟同。请恕愚弟直言,我兄真真错看了高大人。”

    李贽大惑不解,追问道:“此话怎讲?”

    德川家康得意地笑道:“辱蒙高大人不弃,已然应承了。适才看见我兄出场,愚弟便派井七助前去邀请高大人了。”

    李贽先是一怔,继而便感到莫大荣幸,不禁感慨道:“礼贤下士,平易近人,无出高大人之右……”

    “是啊!”德川家康附和道:“高大人如此虚心接纳,想必看中我兄乃是世出罕有之英才俊秀……”

    李贽赶紧谦逊地打断了德川家康的奉承话:“高大人错爱,贤弟也谬赞了……”

    话虽如此,可是,纵然是疏狂自傲的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自得地笑容。

    其实,无论是李贽,还是德川家康,都不知道,高拱之所以会答应接受他们的宴请,可不是给李贽的面子,而是因为拜帖上李贽的名字之后,还列着“袁家康”这个名字。高拱不敢怠慢,立刻奏报给了朱厚熜,请准了圣旨,才会如此屈尊,和他们几位年轻生员吃酒。

    李贽和德川家康更加不会想到的是,就连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嘉靖帝朱厚熜对他们的邀约也是大感兴趣,若非他曾抽空视察过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已经曝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真想厚着脸皮继续打着“王先生”的名号,做个闯席讨酒的不之客,会一会这两位分别在中日两国历史上留下自己高姓大名的年轻人。

    高拱身上笼罩着“天子近臣”、“辅门生”、“中兴俊杰”等诸多炫目的光环,又倍受皇上的信任和器重,可谓如今大明官场后起一辈中风头最劲的新贵,日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加之他一向慎修官帷,很少和旁人交际往来,别说是李贽和德川家康几个尚未出仕的生员,哪怕是那些六部九卿、各省督抚,要请他吃酒也绝非易事,当然就更不能草草从事。德川家康狠心掏出了五十两银子,按照明朝江南士子的习惯,包下了秦淮河畔的王家河房,摆开了筵席。只因自己年纪尚幼,加之又是第一次请到高拱这样的大人,不敢象那些风流才子一样请来名妓作陪,唱曲佐酒。

    沿着秦淮河畔走着,一栋连接一栋的河房次第排列在河道两岸。那些房舍无论规模大小,都是雕栏画柱、珠帘琐窗,无一不以精致取胜,而且都有一个带栏杆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达官貂铛,有出身豪富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女史,但更多的,是在职官员、宫中太监或一般的富户商贾,他们看中秦淮河得天独厚的优越环境,在此购置房舍,出租牟利,自然布置摆设得无比奢华。德川家康包下的这所王家河房,不过是中等档次,奢华程度已然令李贽不禁暗自咋舌。不过,德川家康和他两位侍童跟南京国子监的其他生员一样,都由朝廷免费提供衣食,还有一份按月放的廩膳银,数目虽说不多,但他们碍于自己的尴尬身份而疏于交游,平日里连国子监的大门都不怎么出,也就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自然要比李贽这个穷书生要阔绰得多。而且,朋友有通财之义,斤斤计较太多反而显得俗气了。

    李贽和德川家康到了王家河房不久,德川家康的侍童酒井七之助便带着高拱来到了这里,两人赶紧出门迎候,恭恭敬敬地把一身士人常服的高拱请到了河房的厅堂,再次俯身行跪拜大礼。

    高拱一向自奉节俭,不好声色犬马之乐,听到前去请自己的那位“井七助”说是宴饮之地设在秦淮河畔的河房,便觉得有些不快;如今又见这里布设如此奢华,厅堂的几案和花架上琴棋书画炉鼎尊彝样样俱全,一看就知是嬉恬娱乐之所,心中更为不满,也不命他们起身,板着面孔说:“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你等又何必如此铺排!”

    早在泉州之时,高拱便指点过李贽的学问,李贽也对他持弟子之礼,奉为师长,对于他的指责,当然不敢应声,冷汗潺潺而出。

    德川家康俯身在地,说道:“晚生素知高大人修身持谨、廉洁奉公,自觉在这样的奢华之所宴请高大人不甚妥当,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缘由有二:其一,贵国海外臣民百姓遭遇奇惨祸变,举国同悲,贵国皇上陛下颁下圣谕,取消中秋佳节例行宴饮群臣,高大人却与晚生等人吃酒欢娱,难免授人以柄;其二,卓吾先生应今科乡试,皇榜未放便私谒高大人这样的朝廷重臣,未免有旁人说三道四,于高大人之官声、卓吾先生之清望不免有伤。是故晚生冒昧,选择此处私密之所,请大人明鉴。”

    高拱摇头说道:“话虽如此,然圣人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辈士人行止但问无愧于心,又何必畏惧哓哓众口?”

    不过,高拱本来就对皇上一直耿耿于心的这个倭人小子很感兴趣,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不禁在心中慨叹此子果然非是池中之物,也不好一直板起面孔说教,便就坡下驴,说道:“我与卓吾兄一样,都是寒苦之家出身,生性不喜声色犬马之乐。到了这样的销金窟,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你们也不必在意,都起来吧。”

    待李贽和德川家康两人起身坐定之后,高拱顺着德川家康方才的话头,说道:“今科乡试,卓吾兄想必能够金榜题名。奈何皇命在身,等不到放榜之日,我便要动身前往宁波,今日就借花献佛,提前恭贺于你了。”

    大概是没有想到高拱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李贽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礼,慌忙起身应道:“万余生员同场抡才,学生岂敢直认必定脱颖而出……”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高拱笑着摆摆手:“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待李贽重新坐定之后,他又笑道:“卓吾兄何必如此自谦过甚?张大人对你的道德文章一向推崇备至,还把你的闱墨拿来给我看了,果然法理老道,文笔颇佳,比之泉州之时更上层楼,甚或可谓已窥得圣人门墙。以这样的经学造诣、文墨功底,又岂能有不中之理?”

    原来高先生已经知道张先生索要自己闱墨一事!又或,张先生这么做,大概也是受高先生之托吧!李贽先是错愕了一下,随即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说:“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受。学生经学义理但有寸进,皆是拜先生所赐。惟是学生蒲柳之质、愚钝之才,即便穷尽一生,也万难奢求窥探圣人门墙……”

    高拱赞叹道:“谦逊好学而不自满,卓吾兄果有上古君子之风!正所谓学无止境,纵然今科得中,日后你还需更下功夫,以期学业精勤猛进。”

    李贽赶紧应道:“先生诲教,学生永世铭刻在心。”

    高拱点点头,接着说道:“冒昧问上一句,设若高中,卓吾兄是要记名候选,还是准备潜心帷下,以备下科会试大比?”

    说这番话之前,高拱还特意看了侍坐一旁的德川家康一眼,似乎在犹豫该不该问。大概是觉得不必在意,或料定即便让眼前这位倭人孩童听了去,大概也不会说给旁人,就径直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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