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关于废荣王朱厚熘的评价。

    废荣王朱厚熘殉国之后,朱厚熜命下礼部集议典恤荣藩一事,有意要恢复朱厚熘的王爵,许其入宗庙祭祀。严嵩逢迎圣意,为废荣王朱厚熘追授“忠勇护国亲王”尊号,国帑在原封地湖广常德为其修建王陵,以亲王礼葬其衣冠,四时祭祀。朱厚熜十分满意,便“俯允所请”,命内阁拟票。

    兹事体大,严嵩心中也有些忐忑,便以自己身兼礼部尚书,礼部的公本便是以他的名义领衔具草,若是再由他一手包办票拟,恐招官场士林物议为由,请如今已接受皇上的建议,搬回内阁办公的资政夏言拟票。夏言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但两人刚刚在私下里就举荐高拱出任营团军监军一事达成协议,又要遵从“和衷共济,同襄国事”的上谕,摆出了一副和解的姿态,便不好推辞,当着严嵩的面,提笔拟了一道票:“准奏。着礼部、工部加紧筹办。”

    礼部的公文和内阁拟的票上午送入大内,午后时分时分朱厚熜便批红照准,,还特命内侍前往内阁,给严嵩和夏言赐膳以示慰劳,足见这样的奏议是多么的“深契天心”。

    但是,这封业已得到皇上批红照准的奏疏却被礼科都给事中刘成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礼部的奏疏经过内阁的票拟,再得到皇上批红,便是诏命。六科都给事中不过区区六品小吏,刘成明却敢退回诏命,乃是因为按照大明官制,他有封驳之权——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皇权旁落,导致朝廷权力失控乃至国家崩溃的前车之鉴,加之左丞相胡惟庸涉嫌谋反被诛灭九族,遂罢设宰相,将相权分于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六部事权过重,不好驾驭,便又对应六部设立六科,对六部加以监督和限制。六科给事中官职不过六七品,却不隶属于任何衙门,直接向皇上负责,不但拥有参政谏议之权,还拥有监察弹劾之权,对于六部奏议乃至皇上的诏命,只要他们认为不合朝廷法度规制或处置失当,即可封驳退回,以示不肯奉诏。

    刘成明行封驳之权的理由很简单:在他看来,西洋生变,全因废荣王朱厚熘一人而起,还连累上万旅居海外的大明百姓,可谓非但无功,反有大罪,死不足惜,岂能受国家恩典优抚厚葬!因此,他认为礼部的奏议处置失当,需要重新议定。

    刘成明这么说,绝非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从西番诸国传回来的情报,无一不说佛朗机人之所以会悍然举兵攻打吕宋,正是因为荣王府与盘踞南洋海路、大肆劫掠佛朗机商旅的徐海船队沆瀣一气,盗卖贼赃;吕宋国主拉坎都拉之所以会背弃与大明的盟约,是因为荣王府仰仗有大明王朝做靠山,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做出了强占民田、欺行霸市,以及纵容手下军卒掠夺百姓、淫**女等等不法之事,引起了吕宋国人的不满。而荣王府庄园最后被攻陷,也还是因为废荣王朱厚熘恣意虐待买来的昆仑奴,不但驱使他们日夜劳作不息,稍有违逆抗命便施以重刑,说打就打,要杀便杀。那些昆仑奴不堪忍受这样的虐待,便与佛朗机人内外勾结,偷偷打开庄园的大门,将佛朗机军队放了进来。

    对于刘成明的这些指控,朱厚熜固然十分恼怒,却也无从辩驳——荣王府勾结徐海船队盗卖贼赃一事证据确凿,他更是心知肚明;不遵吕宋法令、欺压当地官吏百姓,也是他们天朝上国臣民的霸权思想在作祟,那些曾经参与江南叛乱、被配到西洋诸国的藩王宗室、犯官罪员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自持当年报讯救驾有功、还有皇上特派一千军卒做护卫的荣王阿宝;而黑奴都是被佛朗机人从非洲贩卖到吕宋的,他们能开门缉盗,足见那个贪财好货的“宝王爷”对待奴隶的凶残程度,比万恶的葡萄牙殖民还要凶残许多!

    可是,荣王府盗卖贼赃,无疑是暗中支持了徐海船队的“月之暗面”行动,为国家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废荣王朱厚熘被贬谪配到吕宋,与朱厚熜将那些参与江南叛乱的藩王宗室配海外藩国一样,原本就是存心要让他们这些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为大明王朝海外拓殖,说穿了就是要让他们当炮灰,为大明王朝出兵东南亚的借口。既然他们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若是还要背负千秋骂名,朱厚熜的良心上实在说不过去。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如何评价废荣王朱厚熘的功过,直接关系到日后能否为徐海船队开脱罪责,顺理成章地招安他们,让那些为国家执行绝密任务的功臣得到国家应有的承认和奖赏……

    犹豫再三,朱厚熜提起御笔,将那份奏疏上追授尊号、修建王陵等优抚厚葬的奏议一笔勾去,改为准许其以亲王衣冠入宗祠;并在旁边写了两句话:“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盖棺尚且难定论;功在国家,罪在国家,千秋功罪任评说。”,将那份奏疏又批给了内阁。

    两位内阁大学士严嵩和夏言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严嵩率先回过神来,苦笑着对夏言说:“公瑾兄,原旨刘科长不肯奉诏,大概也不见得能赞同这样的处置,仆需回礼部重新议定典恤废荣王一事,阁中之事就烦请公瑾兄料理。”说罢,不待夏言客气地辞谢,便连声催促内阁书办备轿,逃也似的离开了内阁。

    尽管今次圣驾巡幸南京,为的是拜谒太祖陵寝,礼部要负责一应礼仪大典,随行官员比其他五部来的要多上许多,如今都挤在南京礼部衙门里办差,但严嵩身为内阁辅,完全可以把有司官员,如仪制清吏司、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司员召到内阁来议事,大可不必自己回衙。夏言心里很清楚,严嵩这个老滑头是借故躲了出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

    但是,夏言也是有苦难言——刘成明是他的门生,封驳退回诏命,驳的不只是礼部的奏议和皇上的圣谕,还有他这位拟票的师相的面子。以他和严嵩之间微妙的关系,严嵩的确不好插手处理此事。而皇上最新的御批,已经是皇上忍气吞声所做出的极大的让步了,若是再被刘成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封驳退回,皇上的颜面何存?到那个时候,只怕刘成明难逃被贬谪外放甚或罢官斥退的命运,还要带累他这位师相脱不了干系!

    独自在阁中生了一阵闷气之后,夏言叫来当值的书办,命他到六科廊,招刘成明等几位给事中前来“会揖”。

    按照国朝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来,和内阁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只是这次会揖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是时间不对,今日是八月十一,离八月十五还差四天;二则内阁除了身份模糊不清的资政夏言之外,辅和阁员都不在阁中;三则六科给事中也没有到齐,夏言点名叫来的只有七八个,都是自己取中的门生,即是官场所谓的“夹袋中的人物”。

    夏言柄国执政多年,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加之平素刚直强横、不苟言笑,那些门生既要仰仗他提携,又都惧怕他的威严,接到会揖的指示,丝毫不敢怠慢,一窝蜂地来到内阁,被书办直接引进了夏言的值房。

    行封驳之权的刘成明又何尝不知道被自己退回的礼部公本正是恩师夏言拟的票,退回诏命之后,他的心中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到了内阁,又见恩师铁青着脸端坐在太师椅上不说话,只拿那摄人的目光瞪着自己,心里就更是生出了几分怯意,也不敢再摆出“科长”的派头,作揖行礼,恨不得能躲在旁人的身后。

    夏言在平步青云之前,也曾做过给事中,还是号称“天下言官之”的吏科都给事中,自然知道刘成明之所以会行封驳之权,固然是他履行言官以正道谏诤君父的职责,又何尝没有存着讪君卖直、沽名钓誉之心,见他此刻如此惧怕,心里就有了谱,劈手将那份又经皇上批阅的礼部公本扔给了他,让他仔细琢磨皇上那两句御批,严词厉色地斥责他不要忘记,废荣王朱厚熘固然贪财好货,失爱于君父,被贬谪配至极远外藩,最终死于夷人之手;但是,当年若是没有他乔装改扮、千里报讯,被江南叛军或是鞑靼虏贼袭破京师,大明的江山社稷将会倾覆沦亡,太成两祖开创的两百年基业亦会毁于一旦,他们这些大臣亦会死无葬身之地。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刘成明大概只能做一位殉难死节的忠臣,只怕是没有机会象现在一样做一位直言极谏、想青史留名的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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