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叶等人都无言以对,徐海便趁热打铁,接着向他们解释说,这些年里,他一直约束着大家不得对大明海商的船动手,一来是念及大家都是大明人,亲不亲的不说,总有一点香火情分在;二来也是为了给日后招安留一条后路。托汪老板向朝廷的达官显贵、当道大僚漫天使钱,事情也有了一点眉目。不过,旁人倒还好说,他徐海,还有当年跟他一起反出军中的陈东、麻叶等人是朝廷钦犯,谁也不好帮他们说话,他一直为此苦恼不已。这一次佛朗机人攻打吕宋,杀戮大明百姓,还把荣王千岁抓了去,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他们多救出一些百姓,甚或把荣王千岁也救了出来,朝廷一定会感念他们矢志报国之心,即便不说加官晋爵,恩准他们将功折罪大概是有指望的云云。

    陈东、麻叶等人也都不是愚笨不可救药之人,一边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一边是脱罪免死,颐养天年,不必踌躇很久就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不过,这些内情关系到自家兄弟之间的机密,又有许多犯朝廷忌讳的话,陈东当然不敢向皇上坦白,只能:“草民不敢欺瞒皇上,是有不少弟兄不大乐意这么做。不过,都被徐大哥说服了。”

    朱厚熜心里很清楚,陈东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的背后,徐海所做出的何等艰难的努力,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转到了另一个话题:“那么,你回国之后,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南京?”

    陈东苦笑道:“俆大哥曾嘱咐草民,普天之下,人人皆曰我们这些逃卒海寇死不足惜,也断然不会信我们所说的话。只有汪老板、戚军门和皇上或许会信。草民便带人来到宁波双屿。可惜汪老板远赴倭国货殖未归,戚军门也率军移驻山东。草民听说皇上即将驾幸南京,便假扮成乞丐,辗转来到南京。谁曾想南京门禁森严,草民一直不得进城。直至今日皇上挂出皇榜,恩准百姓告御状,草民这才以之为由,带着诸位弟兄混进城里,总算是没有辜负俆大哥和诸位兄弟的嘱托……”

    “哈哈哈!”朱厚熜得意地大笑起来:“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这一定是上苍感念朕的一片爱民之心,特意安排你们万里归国报讯示警。”

    随即,他又说:“你说你还有兄弟跟你一起归国?他们现在何处?”

    陈东说:“高大人让他们等在午门外。”

    这个时候,殿门外响起了严嵩和夏言唱名求进之声——他们也都听到了方才那一阵闷雷一般的登闻鼓声,却不知是百姓击鼓鸣冤状告的是哪位官员,两位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阁老都是提心吊胆,接到口谕之后,便赶紧前来见驾。

    朱厚熜刚想派人把那些人都叫来接见抚慰一番,却听到殿门外便遗憾地说:“你的那些兄弟跟你一样,为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不畏海浪滔天,万里归国、冒死报讯,还装扮成乞丐,一路辗转,沿门行乞,真是吃够了苦头。朕应该接见接见他们的。不过,军情如火,眼下朕还要跟两位阁老赶紧商议兵救援诸事,你们先暂且住在馆驿,沐浴更衣,稍事休息,今晚或明日,朕在鸿胪寺设宴款待你们这些有功之士!”

    这又是陈东万万没有想到的恩宠礼遇,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只把头在金砖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朱厚熜又伸出双手,亲手搀扶起了陈东,笑道:“轻点磕。仔细把朕这金銮殿的砖给磕破了!”

    陈东千恩万谢地走了之后,严嵩和夏言进了云台。不待他们行觐见大礼、山呼万岁,朱厚熜便说:“不必跪了,快快坐下。”

    皇上如此急切,严嵩和夏言两人也不敢多言,躬身一揖,然后便遵旨落座。

    朱厚熜直截了当地说:“夏阁老的担忧真的应验了,佛朗机人大举进攻吕宋,我大明侨居吕宋的百姓死伤数千人,荣王也已落入他们之手!”

    两位阁老闻言都是一震,随即,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比之自己的门生故吏被人击鼓鸣冤、触怒君父,远在万里之外的百姓死上再多又能算得了什么?至于身为天潢贵胄的荣王朱载昀身陷夷人之手,既然木已成舟,急之何用?

    不过,皇上既然如此关切,身为柄国重臣的他们当然不能置若罔闻。严嵩和夏言立刻站了起来,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大堆“夷狄胆大妄为,犯我大明天威”之类的官话来愤君之慨。

    朱厚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话留在讨夷檄文中去说,商议应对之策才是正经。还多亏了夏阁老老成谋国,提前做了诸般战备部署,否则还真有些措手不及。不过,此前因消息尚未得到证实,未免惊悚天下,一直在秘密进行之中。如今便不需要忌讳什么了。严阁老。”

    严嵩应道:“臣在。”

    “你即刻以内阁的名义行文五府、六部等有司衙门及各相关省府,迅即做好各项战备工作,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贻误,否则以通敌资敌之罪从重论处。”

    “臣遵旨。”

    “着翰林院草拟讨夷檄文,由你和夏阁老斧正后明邸报,并刊载于《民报》之上,务使全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檄文上有两句话且不能没有!”

    严嵩忙说:“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严嵩和夏言两位大学士闻言又是一震:这是太祖高皇帝兴师北讨时晓谕六军的誓词啊!近两百年前,数十万大明开国将士正是在这样的誓词指引下自南京出,浩浩荡荡地杀奔中原,浴血奋战,北逐鞑虏,恢复汉家山河,一洗百年民族仇恨!如今,皇上又命他们在讨夷檄文上引用这两句话,不用说,是要以此激励全军将士怀忠愤义,为那些惨死在夷狄之手的大明百姓报仇雪恨,扬我大明天威!

    历经数十年宦海浮沉,两位大学士的一颗心早就修炼得坚如磐石,听到皇上引用明太祖朱元璋的这两句话,仍忍不住心潮澎湃。而侍立一旁的高拱,已是眼含热泪,更有熊熊的火焰自胸中升腾而起,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到那血与火的战场。

    朱厚熜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此番跨海远征,是为我大明海军成军之后的第一战;亦是我天朝王师跨出国门的第一战,关系何其重大,意义何等深远,不必朕多说。朕只想强调一点:跨海远征不同于国内用兵,我军既不能就食于彼,又得不到军械弹药补充,后勤保障就显得尤为重要,一旦粮弹供给不济,后果便不堪设想。朕以为,朝廷应成立专门机构,统管此次大战诸项军政要务……”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机构就暂定名为远征军总指挥部好了,由朕亲任总指挥,张老公帅和夏阁老副之。五府,户、兵、工部等有司衙门或堂官或佐2,还有地处前沿的浙江、福建、两广督抚都挂名参与,并从各有司衙门抽调能吏干员实领其事。”

    尽管什么“指挥部”、什么“总指挥”让严嵩和夏言两位阁老,以及高拱都觉得匪夷所思,在心中暗自啧啧称奇,但他们也都明白:皇上以九五之尊总掌其事,可见对此是何等的重视!调兵遣将、转运军需,无论涉及哪个衙门,大概谁都不敢懈怠……

    朱厚熜却没有他们那样的信心,又把视线投向了夏言,强调说道:“按照原来拟定的方略,远征军以东海舰队为主力,是否需要加派军官将佐、增补兵勇军卒,就由五府和兵部,也就是张老公帅和杨博两人与戚元敬会商酌办;后勤补给、军需转运诸事,就由你夏阁老牵头,统筹调度有司衙门。”

    这个安排十分适当:无论是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还是掌管军需转运总署的户部尚书马宪成、掌管兵工总署的兵部尚书曾铣,乃至地处前沿的浙江、福建、两广等省督抚都是夏言的人,由他调度指挥,自然如臂使指,不会生推诿扯皮、上下掣肘,以致贻误军机的情况,若是换了内阁辅严嵩来掌枢,可就难说了——虽说那些人不见得敢公然违抗内阁的指示,找个借口使点绊子那可是太容易不过了,这也正是军中为何有句俗话“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的道理。

    夏言也明白皇上此举的用心所在,慷慨应道:“臣谨领圣谕。前方将士但有缺粮乏弹之情事,臣恳请皇上将臣军前正法,以谢天下!”

    朱厚熜微微一笑:“夏阁老也不必这么说。跨海远征是前所未有之事,粮秣军需转运也跟往日在国内不同,烟波万里,风高浪大,稍有不慎便难免会出问题,务必要周全谋划,困难更是要考虑充分。只要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尽心竭力,纵然真有什么差错,只要无关战事成败之大局,又能及时补救,朕也不会太过苛求。”

    皇上虽在宽慰夏言,但话语之中还是刻意强调“无关战事成败之大局”,在场诸人都知道,一旦有什么差错,只怕滚滚天雷就会毫不留情地砸到上至夏言,下到具体承差办事的官员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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