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严嵩的心思,朱厚熜也猜得*不离十,听他这么说之后,不满地哼了一声:“身为内阁辅,文武百官以你为尊,何事不能预?却装模作样地跟朕说回避的话!内阁眼下只有你和夏阁老两个人,你是他爹要回避;夏阁老是举荐之人,举荐、票拟由他一人包办就合适了?莫非还要等徐阁老到南京后才能定夺?或干脆不远千里转送北京,由留守的李阁老和马阁老他们二人酌处?还有,东楼是朕身边的人,让他兼任应天巡抚,朕是不是也该回避,不敢批红照准?”

    严嵩敏锐地捕捉到了皇上话语之中的“兼任”二字,心中更是怦然大动——说真的,若是圣驾不曾驻跸南都,或皇上要严世蕃退出御前办公厅,专任应天巡抚,严嵩或许还要为到底是继续做天子近臣,陪侍皇上左右,随时窥测圣意;还是做一任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而费一番脑筋来斟酌利弊。但如今圣驾就在南京,应天巡抚衙门也从苏州搬到了南京开府建衙,严世蕃也能和张居正一样兼而任之,隔日在两处办公,岂不两全其美……

    因此,皇上这么一连串夹枪带棒、严厉中却透着亲切和信任的质问,在他耳中,简直宛如天籁一般动听。不过,宦海浮沉几十年,严嵩早就练就了深不可测的城府,纵然惊喜如同阵阵狂澜一般地袭上心头,他的表面上却越地惶恐起来:“回皇上,应天乃我大明留都、善之地,巡抚一职何其之重。依我大明官制,理应部推或廷推,方能所用得人,不致偏私。是否等推举名单呈上之后,皇上若无明旨,微臣再与夏阁老商议出个意见来?”

    所谓部推,也跟廷推一样,是明朝选官的方式之一,顾名思义,是当某些职位有空缺的时候,由主管官员铨选任用的吏部推举候选人,交由朝廷——也就是内阁——审议,报皇上圣裁决断。一般来说,部推的适用范围,主要是三品以下的中层京官和各省督抚、三司、三台等地方官。所推举的人选有一个或若干个主推,也就是第一候选人,是吏部和内阁商议之后确定的合适人选;还有更多数量的陪推,即候补人选。皇上看到名单以后,就用朱笔在他所属意的人选名字上画个圈,此人便能得到这个官缺。如果没有特别属意的人选,通常情况下,皇上都会在主推的名字上画圈,但也有皇帝跟吏部置气,故意在陪推的名字上画圈,甚至把部推的名单打回去要求重推的现象。不过,这都是特例,可一而不可再,皇上屡屡否决部推名单,就会受到朝臣的上疏谏诤,负责选官事宜的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也会以“难堪臣职”为由上疏请罪并申请致仕回乡,表面上是引咎辞职,其实是摔乌纱帽向皇上提出抗议。

    与之相配套的,还有部选,即是由吏部自行确定并授予具体职务,报备内阁并呈报御前即可。一般来说,五品以下的京官,和四品以下的地方官,都由吏部部选出任。主管此事的,正是高拱目前任郎中的吏部文选司,文选郎权力之大,可想而知。

    无论廷推、部推还是部选,都是对皇权的一种约束和制衡,也就是说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授官任职。只有经过廷推、部推或部选的官员,才被朝野内外、官场士林认为是正途出身,否则就要受到疏论,难以安居其位。明宪宗成化年间,宪宗曾经一度想废除部推,把地方官的任命权揽到自己手里,便有一位名叫刘璧的御史上书讽谏,曰“以九五至尊干预部事,古今未闻也。”宪宗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朱厚熜肯了夏言如此高明的奏议,见严嵩始终一副分明见猎心喜,却又不敢坦然受之的官场琉璃蛋做派,心中更为不满,冷笑道:“且不说无论是部推还是廷推,名单都要报到内阁,由你们审议;莫非朕还不知道吏部几位堂官,乃至满朝文武大员与你们的关系?照朕看来,部推、廷推还不是走个过场而已,最终还要你们两位阁老说了算。国事倥偬,时不我待,你就不必跟朕玩这些虚的了,愿不愿意,一句话的事情,东楼不干,朕也好赶紧考虑别人。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朕就不信,我大明朝竟会人才凋零如斯,就找不出第二个适宜做应天巡抚的人来!”

    原来,按照大明官制,文官铨选任用之权在吏部,部推、部选自不待言是吏部的份内差事,廷推也由吏部尚书主持,等若吏部牢牢地把任用中低级官员和部推、领衔廷推中高级官员的大权握在自己手里。可是,自英宗正统年间内阁阁员挂尚书衔并取得票拟大权之后,内阁往往利用代帝拟票处理政务以及阁员本身的崇高威望干预部务,渐渐侵夺了吏部的选官之权。到了嘉靖一朝,前有杨廷和两朝托孤重臣,后有张璁、方献夫、夏言、严嵩等有大才却无私德之辈,内阁强势辅可谓层出不穷,连号称“天官”、被认为是文官之的吏部尚书也是任由他们的喜恶而旋进旋夺,选官大权就尽落于内阁辅之手。

    此外,如今的大明朝堂,文武百官明显分为三大派系,别说是六部九卿十八衙门,就连喂马的上林苑监,那些被称为“弼马温”的职官司员若不跟定一派,就万难在朝廷立足。以吏部而论,吏部尚书闻渊虽说不是三派中人,却与夏言私交甚笃,否则也不会一直坐稳了天官之位近十年也不挪窝;文选司郎中高拱是夏言的门生;而右侍郎欧阳必进,则是严嵩的姻亲。他们若是达成一致意见,唯一一个自成一派的左侍郎徐阶纵然不赞同,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而两派联手,仅以徐阶那点势力,想要改变廷推结果,难于上青天!

    这本是朝野内外、官场士林人尽皆知,却都不敢公然说出来的奥妙之所在,皇上却干脆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还用那样直白如市井俚语的话敲打自己,甚或威胁要重新考虑人选,严嵩知道皇上已经很不耐烦,且对自己十分不满了,嗫嚅着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微臣不敢随意置喙,惟凭皇上圣裁决断。”

    “你这话言不由衷!”朱厚熜越不快了,毫不客气地说:“朕非独断专横之君,以应天巡抚而论,以前的刘清渠,日后的严世蕃,都是夏阁老向朕举荐的;刚刚请旨从湖广押粮到浙江,转道南京见驾述职的高耀,当年升都察院副都御史,后来改任湖广巡抚,也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这才要征询你的意见。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夏言知道,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难为严嵩,非要严嵩明确表态,分明是要严嵩领自己的情,日后无论是他在朝中,还是严世蕃在应天,都不好对自己门下那些忠勤王事的门生故吏横加指责、多方掣肘。不过,夏言却认为自己一心为着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门下也都是公忠谋国、恪守臣职的能臣廉吏,明君在位,必能明辨忠奸,不必要他严嵩承自己的情,便出面打圆场说:“请皇上恕微臣多言。严阁老是谦谦君子,又惜名如羽,是必不会亲口说出肯严世蕃接任应天巡抚的话。皇上就不必难为他了。”

    夏言的话倒是没有说错,语气却**了一丝教训的意思,与严嵩的一味温顺截然不同,让听惯了奉承话的朱厚熜心里略微有点不舒服,就旁敲侧击地对严嵩说:“你啊!听话是听话,可什么时候能象夏阁老这般一心为公、慷慨任事呢?算了,朕就听夏阁老一句劝,不难为你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无论部推还是廷推,让吏部拿个章程出来,尽快办了。应天府当下既要改稻为桑,又要赈灾抚民,巡抚之位不可空悬日久,一俟东楼抵达南京,就让他与刘清渠交接政务,抓好那两件大事。”

    严嵩拼命压抑着心中的狂喜,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应道:“微臣遵旨。”

    朱厚熜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今日朕召你们两位阁老进宫,并不是要商议东楼接任应天巡抚一事。朕还以为你们已经商议好了,白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内阁眼下只有你们两位阁老,日后遇事要多通气,多商议,不要什么都推到朕的跟前来。好了,不说这个了。肃卿,你把拟的那道旨给两位阁老。”

    一直身处东暖阁,却没有资格说话的高拱忙从御案上拿起两张缮写的笺纸,分别递给了夏言和严嵩。两人接过来,只见那道上谕倒也十分简短,不过是说要恢复太祖洪武年间的登闻鼓旧制,准许百姓击鼓,鸣冤所告属实不必受杖责、流放的惩罚。还未看完,两位阁老就都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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