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如此玄而又玄的话,在朱厚熜这个冒牌皇帝听来,自然是荒诞不经的;而高拱的附和,却使他突然找到了解决一路上心中那些担忧的妙法良策——何不利用封建社会对于君权神授的迷信,为自己蒙上一层上膺天命的真命天子的神秘光环,坚定朝臣士子对于自己的景仰和崇拜,进而对自己惟命是从,不敢违抗自己所制定的各项政策……

    尽管这么做,手段不能说是光明正大;也与自己一直以来大力推行实学思想开启民智的做法背道而弛;但在仓促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当是自己一直倡导的“道不足,术补之”……

    想到这里,朱厚熜笑着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的良苦用心,朕领会的。日后朕一定凡事都小心谨慎,即便要出宫,也让镇抚司的人跟着便是。朕还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们说,你们都过来吧!”

    吕芳和高拱见皇上已经委婉认过,便不敢再多嘴,君臣四人一道回到了东暖阁里。

    一进东暖阁,朱厚熜便正色说:“肃卿、太岳,有些话憋在朕的心里好多年了,一直不曾对旁人说起过。今日,朕想说给你们听!”

    见皇上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高拱和张居正赶紧跪了下来,准备聆听圣训。

    根据祖宗家法,皇上召见朝臣,内臣未奉有特旨不得参与。因此,吕芳听到皇上只提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名字,就悄无声息地要退出去。

    朱厚熜却叫住了他:“大伴,你什么都不瞒着朕,朕也什么都不瞒你,你也留下来一起听。”

    接着,他又对在场的三人说:“我大明亿万生民,若说是朕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们三人而已,今日就都听一听朕的心里话。你们都起来,找个凳子坐着吧!”

    三人不胜感激又无比惶恐地落了座,朱厚熜说:“肃卿,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太岳出仕时日尚浅,却也在翰林院当过庶吉士,对朝章国故想必也有所了解。你们说说,朕御极以来至嘉靖二十一年,政务得失如何?”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闻言大惊失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敢回答。

    见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都是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朱厚熜自嘲地一笑:“都不敢说是不是?其实,你们不说,朕也知道。武宗正德先帝龙御上宾,无有子嗣,朕以伦序被群臣推举,由外藩入继大统。御极之初,朕在辅杨廷和等元老重臣的辅佐下,励精图治,革除武宗先帝诸多弊政,诛杀钱宁、江彬等佞臣,又将外放各地为镇守的太监全部召回治罪,裁汰冗兵冗员,减轻漕粮赋税,朝政为之一新,民力稍得复苏。其后,为了给皇考、皇妣上尊号一事,朕与杨廷和及群臣交恶,‘礼仪之争’席卷朝堂,一闹便是十数年,不免荒废了诸般朝政要务,更开启了朝臣党争之恶端,‘尊礼’、‘议礼’两派相互攻讦不休,朝堂无一日安宁。这且不说,朕还迷恋方术,笃信醮,为求长生,做了许多失德乱政之事,及至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听到皇上在外臣面前提起那场被他严令禁口的“壬寅宫变”,吕芳心中大惊,赶紧从绣墩上滚落下地,不顾礼仪地开口打断了朱厚熜的话:“主子,当日天雷击正殿,螭吻坠地,以致惊了圣驾,朝臣知之甚众。两位厅臣或许也都闻说过此事……”

    朱厚熜苦笑一声:“大伴,你一心维护朕的千秋圣名,朕十分感激。但朕今日要跟你们说的话,却关系到我大明社稷永固,甚或关系到我汉家江山万世治安。与祖宗留下来的基业相比,朕的一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你起来吧!”

    接着,他继续对高拱和张居正说道:“肃卿、太岳,吕芳要为尊讳,编出了‘天雷击正殿,螭吻坠地’之情事,已记诸朕的起居注,日后修实录、修史书,大概也都要这么写。但朕不怕曝短露丑,更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实话告诉你们吧,当日朕与曹妃宴饮至醉,卧于其寝宫之中,当夜有十来个宫女闯入曹妃寝宫,要趁朕昏睡之际勒毙朕!”

    骤然听闻皇上如此自曝其短,高拱、张居正骇得面无人色。其中,张居正此前未曾听闻此事,所以他实在难以想象,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为何要以柔弱素手做出一件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的大逆不道、罪当诛族之事;高拱当初尽管听说过一鳞半爪的宫变传闻,却也是根本就不信——在包括他在内的官员士人看来,君上为百官万民之道德表率,固然不该荒淫纵欲;但民女得以入宫侍奉天子,却是无上的荣光,岂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事……

    然而,先前吕芳违背礼仪规制地抢着说话,此刻又是低头不语,也由不得他二人不信,心中不禁又是慨叹又是痛惜。

    朱厚熜沉痛地说:“翻遍史书,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皇帝很多,却从来未有宫女谋逆弑君之事,为何我大明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丑闻?为何这样的丑闻又偏偏出在朕的身上?不用说,你们或许也能猜得到。正是因为朕迷恋方术,妄求长生不老,受到了劭元节、陶仲文等无良妖道的蛊惑,强抢上千位年幼民女入宫,用她们做丹炉鼎器,以荒诞不经之法炼制丹药并采阴补阳,她们不堪忍受,以致做出这等惊天动地之事。这是朕荒淫失德之过,亦是上苍对朕的惩罚!”

    吕芳抬起了头,已是泪流满面:“圣人有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主子且不必自责过甚……”

    朱厚熜摇头叹道:“大伴,你不必安慰朕,更无需替朕开脱罪责。当日朕就对你说过,朕若是这样的天子,天厌之!朕若是这样的君父,万民弃之!不过,朕为何要如此自责,一直未曾对你解释,今日就说给你和肃卿、太岳他们知道。当日朕本已魂出七窍,险些一命呜呼。或许是我大明国柞不该忘于朕之手;又或许是仰赖祖宗在天之灵护佑,上苍有好生之德,并未即时便收去朕的性命,而是给了朕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为要朕深悟前过、痛改昨非,带朕在瞬息之间游历了今时后世及海外诸国,使朕看到了许多此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更知悉了中外诸国几百年后所生的事情……”

    难怪主子遭此大厄之后,会与此前判若两人,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一副有道明君之像!原来竟是蒙天之赐,开了可洞悉古今中外的“天眼”!这是千古未有之奇事,更是大明百官万民之大幸啊!吕芳多年以来横亘于心中的疑团终于得到了破解,不顾礼仪地抬起头,无比激动而又万分崇拜地看着一脸痛悔之色的朱厚熜。

    高拱、张居正心中却是十分复杂——他们自束便受孔孟圣贤教诲,自然不肯信这种怪力乱神。但是,这些年来皇上推行的许多新政从未见诸于史册典籍,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缘何而来,朝臣一概不知;而且,朝野内外又有许多关于皇上梦得神授,赐下神龙炮、震天雷等神兵利器图谱;上天派下诸多忠臣良将辅佐皇上中兴大明,他们便是其中之人等等的传闻,也不由得他们心中不起疑。此刻听到皇上这么说之后,既令他们感到皇上果然是膺天明命的真命天子,诚为大明江山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又让他们越地觉得奇异怪哉,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生。

    朱厚熜这么装神弄鬼,自然是要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位自己抑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完全信服自己,继而理解自己的想法,现在乃至日后他们当国柄政之时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的各项政策,见他们的脸上时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时而却又紧锁眉头陷入深思之中,知道他们似乎还未能完全接受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便对吕芳说:“大伴,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把朕背回乾清宫,朕竟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这些年里,虽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朕,但你的心里应该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吧?朕今天就告诉你,那是因为上苍带朕所看的那些后世之事实在太过骇然,朕真真被吓坏了啊!”

    吕芳跪倒在地,哽咽着说:“主子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有诸神呵护,没有什么能吓到主子……”

    朱厚熜摇头叹道:“设或我大明迄今而后只有不到百年的国运,并由此而始,我汉家万里河山,无数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都将成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生民,亦成为那些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蛮夷之人的奴隶,被迫剃改服,世代受异族欺侮凌虐,难道朕也不害怕,还能泰然自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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