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爸的脸上再次露出决然的表情:“若是官府还要偏袒牙行,不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要抬着刘小二去衙门里请愿。我们暂且没有将刘小二送回老家,就是为着做个人证。最不济我们浙东人索性散了这个馆,不再往南都这边走就是!”

    朱厚熜摇头说道:“此事的根源在于应天府未能遵照朝廷废除牙行包买之制的律令,纵容牙行欺凌你们客商。可是,这里的官府衙门偏袒牙商,又焉知其他地方的官府衙门不会偏袒他们?你们这些客商走南闯北,可曾知道其他地方的官府衙门是否也是如此?”

    李老爸摇头叹息道:“自然也有遵照的,也有不肯遵照的。跟老王头他们铺户当行买办一样,给与不给,给多给少,大抵要看官家老爷们的品性。”

    接着,他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似的,继续说道:“这些年里有皇上为我们这些可怜的商户做主,官家老爷们也都好了许多。往年象老王头他们铺户承值,那才真叫凄惨。三钱银子一把的扇子,别说是给他一钱,半钱也不会给,便命官差随意取货。往往还要指定名色、品种及数量,亦不派人上门收取,而是出张票,写上‘至本衙门交纳’。等到店家将指明索要的货物送入衙门,管收纳的人便指斥货物不好,非但拒收,还要责打板子;命再送,至再送入,又再打板子退回。经此一索一送一打一退,店铺东伙们知道官家大老爷和差爷们不过是借采办之名,行勒索之实,于是凡见持票来采办货物的,都是出钱买免,忍气吞声送上若干金钱了事。官家大老爷和差爷们手持一票便可敲诈数十家商铺……”

    听到李老爸说的这些官府欺凌盘剥商贾之事,固然是以前的那些陋规积弊,如今看应天府的这种情势,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朱厚熜感慨道:“果然是贪官污吏欲壑难填,恨不能敲骨吸髓以偿其大欲啊!不过,你散了会馆、不来南都却毫无必要,总不成大家都改行不从商?我教你个法子,管保能讨回一个公道!”

    李老爸一脸的希冀之色:“相公请赐教。”

    朱厚熜唇齿之间吐出三个字:“告御状!”

    李老爸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相、相公说的是让小人们去告……告御状……”

    说完之后,仿佛是知道自己说出了如何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那位李老爸惊恐万状地左右看看,似乎在担心立时就有衙门里的官差闯进来将他捉了去。而那三位陪坐的客商,脸上也都变了颜色,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眼前这位胆大妄为的儒生。

    朱厚熜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若是应天府衙也不管,你们就抬着刘小二,去紫禁城告御状,去问一问皇上,他说过的‘工商亦本’的话还作不作数?朝廷颁下的那么多重商恤商的政策还要不要施行?”

    或许是被他越来越放肆的话给吓住了,担心他还会说出更加放肆的话,给自己和整个浙东会馆带来灭顶之灾,李老爸赶紧陪着笑脸说:“相公说笑了。皇上身上担着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平日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灵都要靠皇上一个人呵护着。小民这点小事怎敢惊动皇上?”

    “这可不是小事啊!”朱厚熜感慨地说:“这些年里,朝廷奉行‘工商亦本’之国策,颁布了诸多重商恤商的政策。可是,那些地方官府衙门里的大老爷却都是‘瞧着办’。朝廷律法、煌煌圣谕,与一纸空文何异?你们不告御状,垂手端坐在紫禁城里的皇上又怎能知道这些?”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李老爸着急地说:“小人虽说是个商贾贩夫,可也知道朝廷的规矩很多很大,告状也有告状的路子,哪有随随便便就告到皇上那里去的道理?小人们早就商量好了,拼着花他一笔银子,把那些在朝廷做官的浙东同乡,还有那些本地有名望的士绅请出来几位替我们主持公道。何况,官府偏袒庇护牙行,也不外乎是得了他们的使费?他们出得,我们也出得。只要肯花银子,不难买他一个秉公而断!”

    朱厚熜替浙东行商出告御状的主意,原本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趁机整肃官场政风吏治,李老爸到最后关头的畏惧退缩让他不无遗憾,叹息道:“既然是秉公而断,又何必要再花那些冤枉钱?再,买通官员士绅帮你们说话,本身就是违犯了朝廷律法,不免授人以柄啊!”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些可怜的、一直被剥削压榨的商人,大概也只能这么做,就接着说道:“也罢,你们就先告告看,若是不行,再想其他的法子。我大明朝总不会是一团漆黑,总有你们说理的地方。我亦会继续关注此事,自问还是能为你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的。”

    且不说能不能给自己帮上忙,只要眼前的这位相公不再大放厥词,李老爸就明显地松了口气,满口附和着说:“若得相公援手,小人们的事情就有指望了……”

    正在说着,就听到门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呼喊,接着,那两位先前被打出去置办酒席的客商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手上空无一物,身上却溅满了汁水油渍,帽子也没了,衣衫也被扯破了。一见到李老爸,就惊慌地说:“老、老爹,不好了,打、打进来了!”

    李老爸和朱厚熜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出声问道:“谁打进来了?”

    “牙、牙行的人!有好几十个,领头的正是顾老三。他们手里都有棍棒,一路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噼里啪啦地乱打乱砸了起来,几个声音在狂喊:

    “踏平了他!”

    “叫他神气!”

    “砸,砸,都给爷砸了!”

    朱厚熜没有想到,被废除了牙行包买之制、收回注销了牙帖的牙商们竟然还是这样嚣张,竟然敢带着人公然打上客商的门,毫无思想准备,不禁愕然地朝外张望。倒是李老爸或许是因为今日已经与牙行撕破脸皮,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显得要镇定得多,皱着眉头,果断地一挥手:“关上二门!”随即就冲上去,跟那两位客商一起动手,把沉重的二门用力关上。当他们刚刚上好门闩,牙行的人已经在外面把门扇撞得“咚咚”直响了。

    这当儿,住在会馆里的客商们都听到了门外的响动,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了出来,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随手抓到的扁担和棍棒。大厅里转眼间就聚集了二三十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怎么了?”

    “生什么事情了?”

    “谁打到门上来了?”

    李老爸咬牙切齿地说:“牙行的人!”

    客商们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了吃惊、愤怒的表情,许多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还有的人高声喊道:“娘希屁!牙行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

    正当他们议论纷纷之时,门扇却猛烈地震动起来。大概是牙行的人搬来了大圆木,正在外面撞击。客商们吃了一惊,连忙再加了一道门闩,又朝着朱厚熜拱手说声“得罪”,敦请他们起身;随即就把他们方才坐的紫檀木太师椅和那些放着茶碗、点心的桌子都搬过去,一股脑儿地顶在门上。

    指挥着众人做完这一切之后,李老爸担忧地瞅了瞅朝震动不已的门扇,做手势让群情激愤、怒骂不休的客商们闭嘴安静下来,然后提高嗓门叫道:“喂!外面的,住手,快住手!我是会馆的李老爸,我有话要说!”

    外面响起了一声怒骂:“什么狗屁会馆?才钻出裤裆几天就敢跟爷闹事!你认得大爷,大爷还不认得你!大爷有衙门里下来的牙帖,先砸了你这鸟会馆,再绑你去见官吃板子!”

    李老爸毅然决然地说:“先住手,我跟你们去见官!”

    门外又是另外一个声音喝道:“不要理他,先砸了再说!”

    或许是后面这位说话的人更具权威,说过之后,任凭李老爸在门里高喊“住手”,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理,更加疯狂地撞击着门扇。幸好这门扇原本就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用的是两整块花梨木拼合而成,外面还包着铁皮,十分坚固;加上有三道门闩和许多桌椅抵住,还能勉强抵挡一时。但看外面的人那样疯狂的撞击,大概也支撑不了好久。那些客商们都是一脸的担忧之色,一齐望着李老爸,等着他拿主意。

    李老爸也显得有些紧张,先对着一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到那个人转身从侧门出去之后,他挥挥手,带着众人退进三门,又搬来诸多箱笼货担合力筑起第二道纺线,这才说道:“方才,我已经着人火去报官。只是,官府何时才派人来,肯不肯派人来,都无从预知。眼下最要紧的是我等该如何是好。如今之计,要么死守,要么退走。打算不同,应变处置之法也不同。事不宜迟,是守是走,列位从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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