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差虽然嘴上说的十分厉害,其实心里也有些害怕,知道跟这些犯了呆气的士人儒生不能较真,更不敢把事情闹大,惊动那些京城里来的“大老爷们”乃至皇上。老王头和围观的人这么说,无疑是给了他顺坡下驴的台阶,就劈手夺过老王头递上的那块碎银,连那几吊铜钱也一并收入自己的怀中,说道:“看你可怜,就再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还不送到,我封了你的门,还要拿你到衙门里去吃板子!”说完之后,朝着那些挑夫一挥手:“我们走!”

    在那位公差如此肆无忌惮地公开收受贿赂,朱厚熜更是气愤不已,喝道:“站住!把东西放下!”

    老王头得到三天的宽限,也不敢再跟衙门里的官差计较太多,忙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左右还是要送到衙门里去,他们一共拿了六十三把,抵数就是了……”

    那位公差得意洋洋地瞥着朱厚熜说:“听到了没有?他自家都认衙门里的账,用不着你来多事!”

    朱厚熜吃了一瘪,固然恼怒那位店主人不争气,同时,却在心里哀叹:要改变人的固有观念,何其之难啊!

    那位公差带着挑夫走后,看热闹的人也就渐渐散了,朱厚熜他们也就准备要走——虽说经过这么一出闹剧,众人把酒言欢的闲情雅致被冲淡了不少,但无论是德川家康想要向这几位大明朝的达官显贵打听故国消息的渴望;还是朱厚熜想跟历史上日本江户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交锋的念头,都不会因为这些碎屑小事而改变的。

    刚一转身,朱厚熜就被吓了一跳—

    原来,在他的身后,有一双浑浊而又呆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嵌在一张青灰色、油汪汪、还沾着好几块烟灰的脸上。而那张脸的主人,是一位三十来岁,蓬头垢面的男子。他穿的那身衣服,也跟他的脸一样,沾了好多处油渍、污渍,显得是那样的肮脏。

    仿佛是在等待机会要做些什么,见到朱厚熜回过头来,那位男子顿时活了过来,显得是那样的兴奋,扭动着面孔,先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弯着腰,缩着肩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嘻嘻,大老爷,你好厉害,连衙门里的差爷都怕你!嘻嘻,小的给大老爷请安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在青砖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

    叩头之后,那位男子又昂起头,看着朱厚熜,急切地说:“嘻嘻,大老爷,牙行里的顾三爷,不知你老可认得?大老爷若是认得,求大老爷去说说他,叫他把小人那批海货早早销了。小人日夜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赚个盆满钵溢;保佑大老爷步步高升、公侯万代!求求你,大老爷,小人求你啦!”

    说完,那位男子又趴在地上,“咚咚”地叩起头来,把头在路面的条石上使劲地碰撞,很快,额头就碰出一块紫色的淤痕。他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仍旧不停地叩下去。

    朱厚熜被这突如其来生的一幕弄得措手不及,伸手抓住那位男子的一只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竟没有拉动。

    这个时候,一只白嫩的小手伸了过来,抓住了那位男子的另外一只胳膊,朱厚熜抬眼望去,正是德川家康。然后,高拱、张居正和李贽才仿佛活过来一样,也跟着七手八脚,把那位男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更让朱厚熜确信眼前这位“袁家康”一定就是日后窃取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胜利成果,建立统治日本四百年之久的江户幕府的“万年乌龟”德川家康——最会隐忍、最会窥探时机、又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出手之人,舍德川家康其谁?

    见几位仗义执言的儒生被那位男子的纠缠弄得愕然变色,老王头连忙解释说:“几位相公不必理会他,他是个疯子,没来由脏了几位相公的手。”接着,他对那位男子呵斥道:“刘小二,你怎么又糊涂了?这位相公可不是衙门里的老爷!谁让你跑出来的?回去,快回去!”

    但是,那位被称之为“刘小二”的男子却不肯走,仍然一个劲儿地对着朱厚熜苦苦哀求,说他是借了高利贷出来经商的,家里的老母妻儿还在等着他早日卖了货回去买米过活,求“大老爷”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他的忙,劝说牙行里的顾三爷早日销了他的货。

    说到激动处,刘小二还抓住了朱厚熜的袍袖,那双油乎乎的脏手立刻就在他那身素白绸衫上留下了几道黑黑的指印。

    高拱和张居正赶紧要掰开刘小二的手,却被朱厚熜严厉的眼神所阻。但老王头却不曾看见,硬扯脱了刘小二的手,紧紧地抓住,回头催促站在一旁的孙子:“快去浙东会馆告诉李老爸,刘小二又跑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人群之后传来一声喊:“来了来了!”一位四五十岁、身穿元宝绸衫、商贾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一边忙着打躬作揖,一边不迭声地说:“对不住各位相公,鄙人刚才去跟牙行里的人交涉,不曾派人看紧他,竟冲犯了各位相公的大驾,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这位商贾模样的人或许就是老王头所说的“李老爸”。听他说去牙行交涉,刘小二猛地回过头去:“李老爸,牙行的人答应销我的货了?”

    李老爸犹豫了一下,不忍直视刘小二那殷切热烈的目光,将视线闪躲了开去,说:“快了快了。走走走,咱们回会馆再说。”

    刘小二把头一摆:“我不回去。每次问你,你都说是快了快了。我的货压在牙行手里都九个月了,还不见他们销。我家中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那老母、那贱人,还有我那可怜的狗娃,都还在等着我拿钱回去买米买粮呢!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年,也不晓得她们都饿死了没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但话语清晰,逻辑分明,原本浑浊而呆滞的那双眼睛也骤然放射出光芒,说到动情之处,还流出了大颗的眼泪,浑然不象是老王头说的“疯子”。

    李老爸痛苦地说:“你信不过别人,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当真快了。你先跟我回去再说……”

    话虽如此,但他一直不敢直视刘小二的眼睛,显然所谓的“当真快了”也只不过是想安慰已经快要陷入疯狂状态的刘小二的假话而已。

    不过,刘小二却不明白这些,果真就信了李老爸的话,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哈哈,我的货要销了,我可以回家了……”

    正在大笑着,他突然却又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回家之后,我再也不出来了,宁可在家里饿死,也不出来了,再也不出来了……”

    “好好好。”李老爸又安慰他说:“销了货,我们都不出来了,再也不受他牙行的鸟气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说着,他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涌出的眼泪,拉起刘小二的手,说:“走吧,我们回去。”

    一直铁青着脸不说话的朱厚熜突然开口问道:“这位李老爸,敢问贵处在哪里?我们随你们同去可好?”

    “这……”李老爸不知道先前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朱厚熜是因为刘小二冲犯了他,还把他的儒服袍袖弄脏了,要跟他去理论或是索要赔偿,忙松开了刘小二的手,从袍袖之中摸出一块散碎银子,双手捧到朱厚熜的面前,哀求道:“这位相公,我们这位刘小哥着实可怜的很,还是个疯子,冲犯您老的大驾,小人给您老赔罪了。弄脏您老的衣衫,由小人包赔,还请您老高抬贵手,就放过了他吧……”

    朱厚熜气得不行,怒道:“谁要你的银子!我要帮你管管这件事!”

    “管?”李老爸涩涩地一笑:“我们的事,没法管,谁也管不了。不敢劳烦相公……”

    朱厚熜蛮横地说:“我告诉你,这大明朝的事情,还没有我管不了的!你们的事情,我管定了!”

    老王头插话进来,说:“李老爸,这位相公最是古道热肠,方才衙门里的官差老爷来我店里搬东西,就被他斥骂走了。你想想看,衙门里的官差老爷都怕他,牙行里的顾三爷算得了什么?兴许你们的事情他当真管得了呢……”

    那些尚未散去的看热闹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不外乎是说朱厚熜如何义正辞严地斥责衙门里的官差,替老王头保全了店铺等等。

    听到众人这么说,李老爸眼睛骤然一亮:“这位相公,当真要帮小人的忙?”

    朱厚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要帮你们的忙,是要帮大明朝的忙!”

    高拱见皇上已经出离愤怒,不但可能曝露身份,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忙说:“这位李老爸,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贵处再说吧!”

    经高拱这么提醒,李老爸忙不迭声地说:“今儿出门就听到喜鹊叫,小人便知道会遇到贵人。刘小二这下有救了。几位相公,请,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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