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翱可不知道,杨金水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单独与他谈话,不禁在心里赞许那位“刘大人”明白事理,不愧是大明官员,晓得官场的规矩;却又深恨杨金水这个阉奴不学无术,已经跻身司礼监那样的机枢密勿之地,竟然还猜不到自己要干什么。

    高拱知道杨金水留下自己是要做个旁证,有心要看赵自翱的笑话,便微微一笑,说道:“赵大人要找杨公公说的事,兴许不方便旁人听到,下官还是回避的好。”

    听出高拱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杨金水便觉得他连带自己也给小觑了,当即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回避!咱家和赵大人平日素无交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刘大人回避?”

    接着,他又对着赵自翱冷笑道:“赵大人是朝廷命官,咱家只是宫里的一个奴才,你我之间既无公事授派,也无私事可谈,不如请回吧。”

    杨金水公然下了逐客令,赵自翱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但杨金水已经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尖细的嗓音,可见心里是何等的恼怒,忙躬身长揖在地,连声说:“杨公公息怒、息怒,是下官孟浪了、孟浪了。刘大人既然是公公的好相与,当然是不妨事、不妨事的……”

    “那就快些说!咱家这里还有一大堆正经的事儿要和刘大人商量。”

    赵自翱仍垂着头,低声说道:“下官冒昧敢问一句,公公可与那位钦差高大人有交情?”

    杨金水一愣,不明白赵自翱为何会有此问,不禁看向了一旁的高拱。

    高拱也是不明就里。不过,他随即明白了——原来赵自翱指的是皇上,便将眼皮微微抬起,看了看天。

    杨金水会过意来,说:“他虽是御前办公厅的人,时常在宫中行走,但毕竟是外面朝廷的人,跟咱家也没有什么来往。赵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他和杨公公没有什么交情,下官有些话也就好说了。”赵自翱抬起来头,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愤慨的表情:“下官要弹劾那个高拱!”

    杨金水又是一愣:“你要弹劾高大人?为什么?”

    事情是皇上做的,顶的却是自己的名字,一是愤君之慨,二来也是要维护自己的声誉,高拱都不能无动于衷,当即冷笑道:“莫非高大人等各位钦差在那个盐商李纪家里吃了一餐饭,你赵大人便要弹劾他们结交商贾不成?不要忘了,高大人他们可是你赵大人和王府台用八抬大轿径直抬到那个盐商李纪家里去的。结交商贾的罪名,只怕加不到各位钦差大人的头上吧!”

    赵自翱怎能听不出高拱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但他见到杨金水都是如此礼遇这位不知底细的“刘大人”,此刻也不敢再轻慢他,忙躬身说道:“请刘大人恕下官解释一句,各位钦差大人莅临扬州察看政务,亲临民家体察民情也是该当的,是故下官和扬州王府尊才做那样的安排,算不上钦差大人们结交商贾,也就无罪可论。不过,那位高大人屡蒙圣恩,许以御前听用,已是难得之殊荣;此次又被朝廷委以巡视江南政务之重任,却不思尽忠事君,反折辱天家,诽谤朝廷,狂悖之举不臣之行,令下官不胜愤慨之至!”

    高拱和杨金水都是莫名其妙:皇上才来扬州半天,怎么就会“折辱天家,诽谤朝廷”了?

    杨金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看来啊,巡盐御史虽说是户部的官,不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赵大人倒是深得言官‘不动则已,动则必杀’的真传,‘折辱天家,诽谤朝廷’这个帽子扣得着实不轻啊!不过呢……”

    他看着赵自翱,冷笑一声:“赵大人,咱家多嘴说你一句,高大人是钦差,是否‘折辱天家,诽谤朝廷’,可不是你红口白牙便下定论的!”

    其实,赵自翱来的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给“钦差高大人”送银票不妥——虽说大明朝爱钱的官员不少,明里暗里也都不是那么干净。可是,大家毕竟都是圣贤门徒、朝廷命官,做事总得有个法度,更要顾及朝廷的体面,就算是别人送上门来的银子,也总是要推三阻四,实在抹不开情面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还要说几句“下不为例”的话。哪有象“钦差高大人”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跟李纪提说银子,公然索贿的?更不用说此次朝廷派员南下巡视政务,上谕所列诸人虽以高拱为,但他毕竟只是钦差之一,还有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一同随行,他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那些镇抚司上差的面公行索贿之情事。那么,他在李纪家中大谈银子的事情,想必也不是为了索要孝敬。这个时候,自己上赶着给他送银票,他不但不会要,甚至还会以此为证据,置自己于死地啊!

    攸关生死,真可谓是一步踏空,万劫不复。赵自翱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那位“钦差高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不得不兵行险着,想出了弹劾高拱的一着险棋——若是以前,以高拱的圣眷,背后还有恩师夏阁老撑腰,给赵自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但如今有杨公公这条通天的线在扬州,只要说动了他,一是只要把事情禀报吕公公,就能上达天听,免得皇上听信了高拱的一面之辞;二来杨公公可以拿出司礼监公公的威权,压着镇抚司那些太保爷不要附和高拱乱讲话,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了……

    赵自翱这么做,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声称与高拱并无私交的杨公公竟然如此偏袒高拱,自己刚一开口就被顶了回来,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但话已出口,等若覆水难收,如今这个情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如何也得咬紧牙关顶住!

    因此,赵自翱摆出了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说:“下官身为朝廷命官,举劾奸佞便是下官不容推辞之责。但下官也知道那个高拱的圣眷远非寻常可比,又有朝廷元老重臣在背后撑腰,没有确凿证据,下官也不会这么说。”

    杨金水象看猴戏一般看着赵自翱,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原来赵大人有证据。咱家敢问一句,什么证据能说高大人折辱天家、诽谤朝廷?”

    赵自翱从袍袖之中掏出折成四折的一叠字纸,躬身前行两步,双手捧给了杨金水:“公公请看!”

    杨金水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正是皇上给那个盐商李纪题的那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禁又是一愣:“赵大人,这是高大人给那个盐商李纪题的字,你拿来给咱家做什么?”

    赵自翱颇为得意地说:“这便是那位高拱‘折辱天家、玷污伦常’的证据!”

    杨金水更是莫名其妙,追问道:“赵大人,这怎么说?”

    赵自翱指着那副字,愤然说道:“公公请看这个‘朱’字?天下人无不知‘朱’乃是我大明国姓,高拱身为人臣,岂能直书无忌?”

    高拱心里一凛:皇上题下那两句诗,是愤慨于盐商奢靡无度的生活,没有想到涉及什么国姓不国姓的;再说了,所谓避讳,只是对于臣民百姓而言,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当然可以百无禁忌。但既然皇上顶着他高拱的名字,这个罪名便要他来担。虽说算不上什么大事,皇上心里又很清楚事情的始末,但若是传了开来,势必会有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士子质疑他对朝廷对君父的忠心,他就是百口难辨了……

    想到这里,高拱忙也凑过去仔细看那副字。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哑然失笑了:“赵大人这么说,的确是煞费苦心啊!不过,请大人仔细看看,钦差高大人所书这个‘朱’字,这一笔并无倒钩,算是缺笔避讳。这个‘直书国姓’的大不敬之罪,大概还不好加在他的头上!”

    原来,古人写“朱”字,那竖直的一笔有向左提笔的倒钩,简化字的写法却没有,朱厚熜这个冒牌皇帝随手写了出来,竟阴错阳差地成了高拱所说的“缺笔避讳”,帮着替他承担责任的高拱洗脱了大不敬之罪。

    赵自翱在轿子里早已把那副字琢磨了又琢磨,一击不中,立刻转攻别处:“刘大人言之有理,单凭这个的确难以定他大不敬之罪。不过,他所题之‘朱门’一词,分明是在影射我朱明皇朝,言下之意是说朝廷开支无度,官场贪墨横行,百姓民不聊生,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借古讽今,诽谤朝廷,真可谓是狂悖无礼,令人指!”

    高拱和杨金水听得目瞪口呆:皇上一直恭行俭约、节用爱民,又是常年宵衣旰食、勤勉治政,怎么会有“朝廷开支无度、百姓民不聊生”这样罪大恶极的混账话!至于官场贪墨横行,或许有之,你赵自翱这个贪官便是其中之一,怎么能这样倒打一耙?真是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见杨金水和“刘大人”两人脸上的表情阴冷,显然不认同自己的说法,赵自翱忙说:“公公请看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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