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话语之中已**了明显的指责之意,但是,听到皇上问出这个问题,杨金水心里突然有了底——前面皇上问起的那些自家心思不曾在密报上奏明,但他与苏州棉商沈一石谈判的始末,包括定下的那些条件,却是一五一十地在密报中写得明明白白,丝毫也不敢对皇上隐瞒。那么,皇上这样步步追问,还当着这些外臣的面让他明白回话,就一定是故意要让他们听到这些。

    杨金水当日决定这么做,就料想一定会招致朝野内外的物议,要承受来自外面的那些官员士子的诘难。不过,诚如他当日与冯保所言,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吕公公对他有再造之恩,一条命都舍得还给主子,更不用说只是挨那些迂夫子、酸秀才的几句骂。再说了,替宫里当差挨骂,也就等若是替主子万岁爷分谤,难道不是他们这些奴才的荣幸吗?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气,跪在那里的杨金水脸上一改方才的惶恐不安,变得端正而肃定,声音也显得圆润了许多:“回主子,以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作坊,就算是奴婢们拼了命地织,半年时间断然无法赶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但这是关乎主子天家威仪和朝廷颜面的事,奴婢们纵然累死了也不敢耽误。是以奴婢才大着胆子与苏州棉商沈一石签订了约书,让他以自家十座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剩下的两万匹棉布和一万匹丝绸,奴婢再督着三大织造局下面的作坊赶着织,每年给宫里贡缴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应当没有问题。”

    杨金水猜得不错。一接到他的密报,朱厚熜就大吃一惊:这种把私人作坊挂靠在国营企业名下,搞公私合营的模式,能快使织造局开办的国营棉纺厂走上集约化经营的道路,比动员商人投资开矿山办工厂还要更进了一步。杨金水是怎么想出来的?莫非他也是穿的?或他有传说中的“读心术”,知道我正在考虑采取这种作法?

    不过,朱厚熜这么明知故问,也不单单是要高拱、张居正、赵鼎、王用汲这些外臣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借他们的嘴替自己剖白;还有一层用意:此举不免招致朝野内外清流官员士子“官商勾结”的非议,即便是杨金水率先提出来的,因他是皇家奴才,也会连累自己这个皇上和宫里的名声。而赵鼎在官场士林的声誉很好,在松江百姓心目中的威望更高,如今在江南棉业的最大产地松江当知府,还被他生拉硬扯兼上了松江织造局的监事,他若是能积极主动地支持松江织造局在松江推广这种“公私合营”的经营模式,就能赢得官场士林的赞同,还能在全国起到模范效应……

    被朱厚熜寄于厚望的赵鼎此刻心中早已是忧虑重重:当初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新法之前,有许多刁民为了逃避朝廷赋税,自愿将自家田产投寄于乡宦士绅的名下。皇上提到的那个沈一石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名下,是否也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赋税?给宫里当差,确实不必再给朝廷缴纳赋税,但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就声称内廷不再插手财政诸事,不但将例行由内廷宦官掌管的市舶司交给了户部,还把各处皇庄、内厂、榷场6续交给了户部、工部。但是,这些年来,先是设立大同市舶司,以宫里的太监为正使,晋商名曰贺兰石副之,共同执掌与蒙古诸部的马市;今年又复设内廷苏松杭三大织造局,还让织造局自己建作坊;如今杨金水这个江南织造使则更进了一步,竟奏请皇上同意商人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名下,这些做法和内廷掌管市舶司有什么分别?岂不是又要船行旧路,由阉宦插手财政?户部和掌管织造诸事的工部难免会有怨言,官场士林清议更是难免会沸反盈天,大明朝野内外只怕又要纷争迭起,难有宁日了……

    还有,那些不学无术、不知礼仪、毫无廉耻之心的阉奴最是贪婪成性,比之那些贪官墨吏有过之而无不及;又仰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骄纵不法,欺官虐民,把大明官场搞得乌烟瘴气。皇上怎能把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江南丝织棉纺业交给他们来打理?此外,皇上昨日亲口应允废除官价,那么,织造局名下的作坊是否也要按照市价收购丝棉?若是单单对他们网开一面,废除官价一事岂不成了一句空谈?又如何能调动起百姓种植桑棉、商贾开办丝绸棉布作坊的积极性,使改稻为桑的国策真正成为既推动国家经济展,又惠及万民的仁政善政?

    看到了赵鼎一脸的愁云,这也正是预料中事,朱厚熜继续问杨金水道:“那个棉商沈一石凭什么要把自家的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还要给宫里贡缴那么多的丝绸棉布?你许他什么好处了?”

    “回主子,沈一石的作坊挂到织造局的名下,就不怕被那些乡宦士绅给吞了。还有……”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给宫里当差,也不用再给朝廷缴纳赋税。奴婢匡算过了,沈一石每年贡缴宫里的丝绸棉布,不比缴纳朝廷的赋税少。宫里的用度,还有主子赏赐朝臣国家财政收入并不损失什么。”

    除了王用汲为官日浅,不懂得财政之道,对官场的水深水浅也不清楚之外,高拱、张居正和赵鼎三人心中都是苦笑一声:沈一石把十家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确实不比他应该缴纳给朝廷的赋税少,但这可不只是朝廷能得到多少丝绸棉布、国家财政收入有没有损失的问题,而是与朝廷规制不符。那些宦官阉奴果然不学无术,鼠目寸光,眼里只看到一点丝绸棉布,却不知道这样做分明是授人以柄,要让皇上承受来自朝野内外的颇多非议啊!

    朱厚熜追问道:“既然并不能占到逃脱国家赋税的便宜,也就是说并不能得到经济上的好处。那个棉商沈一石为何还愿意把自家的作坊并到织造局的名下,还费尽心机巴结你们?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回主子,奴婢觉得沈一石这样做至少有四个心思。”

    朱厚熜追问道:“哪四个心思?”

    杨金水说:“回主子,其一,那些作坊挂在江南织造局的名下,除了给宫里贡缴一定数额的丝绸棉布之外,各地官府衙门便不敢再另行摊派其他供奉,更不敢再肆意敲诈勒索;其二,沈一石只有秀才功名,按朝廷优免之制,只能优免五十亩田地的半额赋税,家中也只有二丁可以免役;而许家、郑家这样的乡宦士绅,父子兄弟或有功名在身或恩荫得官,皆能享受朝廷优免之制,加在一起,每家都能优免数千亩的半额赋税和几百家人的丁役。沈一石织造丝绸棉布,成本就要比他们高出许多,担心被他们挤垮;其三,许家、郑家虽不象松江徐家那样霸占了多半个棉业生意,却也跋扈得很,时常欺凌苏州城里那些没有后台的棉商,强定市价,包买包卖,沈一石担心若不赶紧找个靠山,迟早有一天要被他们明抢暗吞,偌大的一笔家产万难保全,甚或自身还没了下场;还有其四,沈一石饱读诗书,又是个心高之人,幼年时也曾受教进学,后来因父亲亡故,不得不息了功名进取之心,回家打理生意,对此一直引以为憾。如今主子重商恤商,大开商人报效家国之门,他就想学晋商贺兰石、徽商汪直等人那样走个捷径,指望着卖力给朝廷当差,日后求得主子天恩特赐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

    听着杨金水层层剖析沈一石的心思,尤其是不加掩饰地道破了沈一石求官的心思,在场的高拱、张居正、赵鼎和王用汲四人心中都很不是滋味:一方面,在他们这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看来,官职禄位是国家名器,滥赏给商贾贩夫之流不合朝廷规制,玷污大明官箴。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晋商贺兰石,还是徽商汪直,都是在最危难的关头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以巨万家私帮助朝廷顺利地渡过了难关;这些年里,晋商在北方大办马市,徽商在东南大办海市,每年都能给朝廷赚回来数百万计的白银,为缓解国家财政危局和皇上开创大明中兴伟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这样的贡献,比许多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其实,这些年里,朱厚熜大力开启民智,通过《民报》广泛宣传实学思想,还把高拱等人畅论实学的文章编印成册分给官员士子,虽说不见得一下子就能改变那些官员士子的固有观念,但也已经略见成效了。就拿封授商人官职来说,除了仍有个别迂腐的清流官绅抱着类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心态,强烈反对之外,象高拱他们四人的这种矛盾心理,业已成为眼下朝野内外的共识。也就是说,让他们公开赞成这种做法,他们满心的不愿意;但要让他们公然站出来反对,却有些说不出口。加之皇上授给贺兰石的是六品内官;授给汪直的是镇抚司百户武职,他们这些自命为朝廷砥柱中流的理学文臣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装作没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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