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猜到了沈一石心中的疑虑,杨金水又说:“那些作坊也不算是献给织造局,你的就是你的,不过挂在织造局的名下而已,由苏州织造局和杭州织造局两个衙门跟你签订约书,加盖织造局的大印,咱家和冯师弟、王师弟都给你在约书上签字画押就是。沈老板,这样可使得?”

    沈一石忙说:“杨公公吩咐下来的事,就是朝廷的事,宫里的事,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话虽如此,但是,谁都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十分勉强。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你沈老板这么说,就权当咱家没有说过。临来江南之前,皇上和吕公公一再吩咐过咱家要守规矩,咱家要敢打着朝廷打着宫里的牌子压着你把作坊并入织造局,那皇上和吕公公还不得扒了我的皮?说真的,三大织造局自个也要建作坊、造织机、请工匠,两三个月就能开工自己织丝绸棉布了,不是王师弟再三再四说你沈老板一心想为国出力报效朝廷,咱家也犯不上担这么大的干系让你把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

    沈一石慌忙从座椅上滚落下来:“杨公公误会、误会了,小人死了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杨金水微微一笑,说:“哪样的心思?咱家可什么都没说啊!”

    沈一石更是惊惧万分,赶紧要叩头,却被杨金水给扶住了:“沈老板且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待沈一石惶恐不安地坐回原位之后,杨金水恳切地说:“咱家方才说了,在商言商,咱们真金白银都把话都说在明处,合作不成也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你有诸般顾虑也在情理之中,但咱家是宫里的人,是皇上和吕公公派到江南来的奴才,要是打主意想吞了你的作坊,那就是在往皇上脸上泼脏水,咱家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啊!”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至于你沈老板的那些桑田棉田,还有那些绸缎庄,一则宫里不能拥有田地;二来织造局只管给宫里织丝绸棉布,不能沾手其他行当,你便是想挂到织造局的名下,咱家没有请得吕公公的示,也不敢做主就答应你,还请沈老板见谅。”

    十八家作坊听得是很大的一笔资财,其实值钱的也就是一点房产和那几千架织机,在南直隶和浙江的万亩桑田棉田才是沈一石的命根子,无论是织造局,还是杨金水本人,确实没有必要贪占他的那些作坊。因此,听杨金水这么说,他才彻底放心下来,问道:“请问杨公公,小人把作坊寄名织造局,每年要给宫里贡缴多少丝绸棉布?”

    “这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算账!”杨金水不知是夸沈一石还是损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接着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才算是有点意思了。既然你沈老板是明白人,咱家也不跟你来虚的,你的那十八家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就是给宫里给皇上当差了,自然无需缴税,总不成朝廷还要拿钱来买你的丝绸棉布,好处都让你得了?你那十家棉布作坊,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八家丝绸作坊,每年给宫里贡缴两万匹丝绸。”

    沈一石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桑田棉田按粮田征税,官田民田均平了大概要缴税二成到三成;织出的丝绸棉布卖往外地,要按十成抽一的税率缴纳榷税,通算下来税额达到了三成到四成。照这么算下来,十座棉布作坊一年织八万匹棉布,贡缴三万匹棉布有点重;不过,八家丝绸作坊一年能织出六万四千匹丝绸,缴纳的赋税又比贡缴的两万匹丝绸重了不少,拉平了算,自己也不亏。可见,眼前这位杨公公虽说是宫里的人,却也对经商之道十分精通,既没有慷国家之慨,让自己占到很大便宜;也不是存心要盘剥压榨自己……

    正要答应,沈一石又多了个心眼,问道:“那么今年的贡赋怎么算?”

    杨金水笑道:“和你沈老板说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咱家就直说了吧,按说如今已到了六月底,今年过去了一半,贡赋也应该减半。可咱家的意思,今年你沈老板就吃点亏,按全年的额度缴纳贡赋,不知你可愿意?”

    沈一石为难地说:“既然杨公公一再要小人明白回话,小人也不敢再瞒杨公公,十家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今年满打满算织半年,最多也只能织出四万匹棉布、三万二千匹丝绸。得亏小人自家有棉田桑园,雇人种棉纺线、种桑养蚕缫丝,拉平了算,纯利能到三成,也不过一万二千匹棉布、九千六百匹丝绸,离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的贡赋尚短一万八千匹棉布、一万零四百匹丝绸。这是硬账,小人也十分为难……”

    杨金水感慨地说:“你还真是坦诚,咱家还以为你要推说纯利只有两成呢!挑明了说吧,这个事是个于国于己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有名又有利,谁会放过?咱家才到江南个把月,找上门来的就不只你一家。京里许多当朝大僚都给咱家来了信,不少人还把门路走到了宫里二十四衙门掌印这个位分上的师兄弟那里,还有南直隶、浙江等地督抚一级的官员也出面说话。按说咱家在宫里当差,便不能不给那些师兄弟和朝中那些阁老、尚书们面子;眼下做着这个江南织造使,三大织造局的差使更离不开南直隶、浙江这些地方衙门的配合,咱家和几位师弟也不能不给那些地方官的面子。可咱家谁也没应承,第一家就来到你沈老板这里。你可知道咱家为何要这么做?”

    沈一石低头应道:“小人愚钝,恳请公公明示。”

    杨金水神色有些伤感:“做了我们这号人,打小就没了家,也没了兄弟姊妹,宫里就是我们的家,皇上就是我们的天。我们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对朋友要义。就冲你沈老板方才给咱家准备的那曲《浣纱记》,更冲着你沈老板方才给咱家这位冯师弟准备的那曲《高山流水》,咱家就想交你这个朋友!再,咱家问旁人,大多说纯利只有两成,至多不过两成半,只有你,方才能跟咱家说纯利能到三成,就冲这个,咱家就没有看错你!”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沈一石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跟咱家说实话,咱家也不怕你着恼,织造局毕竟是宫里的衙门,跟你们这些商人搅在一起,难免有那些个迂腐顽固的书呆子说三道四,坏了皇上的方略,更坏了你沈老板的财大计。不让他们看到你对朝廷比他们还忠,咱家也不敢打包票能说服皇上和吕公公,这就是咱家让你今年贡赋按全年缴纳的原因!”

    沈一石没有想到这个位分极高的太监能说出这么一大段推心置腹的话,怔怔地叫了一声:“杨公公——”

    杨金水把手一摆:“你不必说什么,咱家没做过商人,可也知道你们商人的难处,也不会白白地让你沈老板给朝廷当差办事。你吃的亏,咱家会给你找补回来。眼下苏州这边不是要‘以改兼赈’吗?咱家听说田价已经被那些大户人家压到了二十石一亩了。咱家问你一句话,你且要老实回答,给你五天时间,能筹到多少粮食?”

    沈一石眼睛骤然一亮,随即却又黯淡下来:“回杨公公,很少。自打了端午汛,粮价就升了上去,那些官绅大户又把周边各州县的粮食都买了去,就准备着买田。小人当时糊涂,想着没有门路能走通官府的路子,就没有提前做这般准备……”

    杨金水也不免有些失望:“几十年难遇的端午汛,你竟提前没有准备,真真可惜啊!”

    随即他又摆了摆手:“那就算了。咱家料想齐汉生那个探花知府也不会那么糊涂,任凭那些官绅大户牵着鼻子走,二十石一亩的田价顶多只会照顾那几家得罪不起的太岁,也不会让他们把灾民的田都买了去,还有一大半的灾民还得靠朝廷借贷粮食。这三年里,那些灾民纺出棉纱势必要交到官府抵偿所借贷的粮食,这种官价的棉纱少不得要先尽着我们织造局用。按往年的规矩,官价只是市价的一半,有这三年的官价棉纱,你不但不损失什么,还能大大地赚上一笔,就能增织机、盖作坊、开绸行,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银子也越赚越多!”

    沈一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杨公公如此体恤小人,小人什么都不说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作坊、再多的绸行,都是织造局的,都是各位公公的,小人若是起了贪心,就让雷殛了小人!”

    “放肆!织造局的开支都由朝廷拨给,咱家和冯师弟他们也都是宫里的人,谁要你的织机作坊绸行?”杨金水笑骂道:“想找死也不能坑了咱家和冯师弟!要知道,你这话若是传到皇上和吕公公的耳朵里,咱家和冯师弟的命可就栽在你沈老板手里了!”

    沈一石嗫嚅着说:“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不是有罪,皆因糊涂!”杨金水说:“我大明朝的钱从来都是给天一半给地一半,皇上也早就有‘藏富于民’的煌煌圣谕,咱家是宫里的人,得带头遵着。再,你们赚到的银子,还是我大明朝的钱,未必还能搬到天上去?”

    他看着沈一石,一字一顿地说:“咱家告诉你,这话可不是咱家说的,也是皇上的原话。”

    “皇上……圣明啊!”沈一石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久久也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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