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中的一家棉布作坊里,一位身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中年人,正微笑着把两位头戴纱帽、身穿红色官服,脚蹬厚底官靴的人从门口领了进来。

    若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人都是面白无须,单看他们的那身穿着打扮,寻常百姓一定会认为他们是官家大老爷,但是这两个人的穿戴和吏部委任的官员有两处不同,一是他们头上的纱帽无翅;二来他们官服补子上绣的图案,与朝廷各级品秩的文武官员都不一样。因此,真正的官员和时常在官场上走动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宫里的人。再仔细看去,他们补子上绣的是斗牛图案,这是四品中官的标志。混到这个份上,方能称太监,品秩也就到了顶。再往上晋升,则可以穿膝幱斗鱼服,威权相当于外朝的二品大员,除了司礼监的几位秉笔,只有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和各宫的管事牌子中个别年老资深的太监能有此殊荣。

    这两人打头的一位,正是穿着膝幱斗鱼服。这样品秩的太监出现在苏州实在很不寻常,此人便是从司礼监秉笔、大内尚衣监掌印位子上被派到江南,掌管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江南织造使杨金水。那么,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位年轻太监,不用说一定是苏州织造局监正冯保。

    他们参观的这家棉布作坊,大概可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棉布织造作坊了。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行通过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排着二十行织机,每架织机都在织着素色棉布。

    穿行在通道中,机织声此起彼伏,杨金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那尖细的嗓音,扯着嗓门问那个身穿布衣的中年人:“沈老板,象现在这样织,每天能织多少匹?”

    苏州人都知道,这位沈老板正是棉商沈一石。在苏州众多棉商机户中,沈一石的实力算不上最大,但也算是相当可观了;而且,他在杭州那边还有不少丝绸作坊,棉布丝绸的生意都做,这在苏州可并不多见。眼下朝廷复设内廷三大织造局,也不知道他走通了谁的门路,竟然把江南织造使杨金水和苏州织造局监正冯保一同请到自己的家里,这在苏州更是独一份的荣耀。

    听到杨金水问话,沈一石也大声应道:“回杨公公的话,十二个时辰分两班倒,人换机不停,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杨金水说:“这么说,你沈老板的这些织工每天要干六个时辰?”

    沈一石知道杨金水话语隐含的意思是自己违背了朝廷“工人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过五个时辰”的规定,坦然回道:“杨公公请恕罪。在下是小本生意,不敢跟怀柔铁厂那样的朝廷工坊相比,让他们多干一个时辰,加工钱便是。那些织工们自家也愿意多挣一点辛苦钱。”

    杨金水点点头:“说的也是,更没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那些织工自家做活,每日也是起早贪黑,七个时辰都不止。”

    “杨公公英明!”

    杨金水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又尖声问道:“天天这样织,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

    沈一石应道:“是。我有十家这样的作坊,一年最多也只能织出八万匹。”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过了通道,进了一个好大的庭院之中。一匹匹浸湿的白色棉布平平展展地铺在一块块三尺宽一丈长的大石上,直径一尺以上的粗大圆木压在白棉布的一头,圆木两端各站着一个青壮大汉,手抓这上面的木架,两双赤脚使出全身之力,同时踹动圆木向前滚去,浸湿的棉布被圆木一碾立刻就变得平整了。

    杨金水此前在尚衣监当差,对织造诸事知之甚详;冯保却不一样,他原本是在乾清宫里当差,因为人机灵,伺候皇上得力,被吕芳举荐出任了复设的苏州织造局的监正,作坊还在筹建之中,对织布的这些工序还有些摸不清,好奇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杨金水忙应道:“回冯公公的话,这叫踹布,那两名工人就叫踹工。棉布经过踹工这么一踹就紧密平实了,然后便可以染色。”

    冯保顺着他的手望向了院内,又看到了那边依次凿着好几个大染槽,都是用一色的整块青石砌成,染槽边还一溜摆着好些个大染缸;再往院坪里看,矗立着一排排数丈高的搭染布的架子,好些染工在蓄着蓝靛青靛的染池染缸里染布,还有好些染工接着用一根根粗长的大竹竿挑起染好的布,奋力抛向高高的染架。

    冯保叹道:“果然留心处处皆学问啊!咱家受教了。”

    “冯公公言重,言重了。”沈一石伸手把二人向里面让:“两位公公请进。”

    杨金水和冯保二人随着沈一石穿过院门,走进了一道回廊,转个弯便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这里楼台亭榭,曲水回廊,竟是一座庭院。

    冯保是北方人,来江南这么久,一是有吕公公的紧箍咒;二是整日为了整修官署、筹建作坊诸事,忙得晕头转向,从未在官绅商贾家中做客,看是这般布置,不由得又面露诧异之色。

    这一回,不等他问,杨金水就笑着说:“冯公公没到过我们江南,不知道我们江南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沈老板这里略有不同,前院是织染作坊,后院住人而已。冯公公不必看着什么都稀奇,免得沈老板笑话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

    沈一石满脸堆笑:“杨公公这是怎么说,这天下人谁不知道大内禁宫就是我大明朝最最尊贵的地方,从宫里来的人比我们苏州府的齐府台都尊贵许多,这么说可真是折了小人的寿了……”

    冯保更是把脸上的惊诧之色立刻换成了诚惶诚恐的表情:“杨公公,奴才是什么位分的人,怎敢在您老面前称‘公公’二字!杨公公还是直呼奴才的贱名吧。”

    杨金水笑道:“这可不行。论品秩,我们都是一般高;不过是主子万岁爷和干爹抬举,让咱家多管一点事而已。再说了,你虽进宫时间比咱家短一点,可你却比咱家有福的多,不但能在大内当差,还能一直在主子万岁爷身边伺候,咱家怎么说也得尊着你一点。”

    冯保更是惶恐不安:“杨公公这么说,更是让奴才羞也羞死了。您老是前辈,又是司礼监的秉笔公公,奴才哪敢跟您老乍翅啊……”

    杨金水这么说,其实是在试探这个冯保——他在司礼监分管的是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这一摊子织造之事;今次“外放”江南织造使,手下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监正之中,松江织造局的李玄原来是内廷巾帽局的监丞,杭州织造局的王欣原来是针工局的监丞,都是杨金水知根知底的人,唯有这个苏州织造局的监正冯保,却是从乾清宫里派出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在乾清宫里当差,那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这里最小的一个太监走出去,都是“见官大三级”的人物。尽管曾在乾清宫里做过管事牌子的黄锦给他打过包票,说冯保这个奴才知礼晓事守规矩,不会给他惹是生非,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有心试探他。

    不过,此刻看到冯保那一副惶恐难安的样子,若非有沈一石这个外人在场,大概就要跪下了,杨金水也不再多疑,笑道:“冯兄弟啊,其实咱家是在跟你说笑呢!尊你不为别的,是因为你也是咱家干爹的干儿子,跟咱家是兄弟。有咱家干爹在上,你说咱家是什么‘前辈’,可让咱家怎敢领受?不如就此改过,按咱们宫里的规矩,叫咱家一声‘师兄’吧!”

    冯保嗫嚅着说:“这……这可真是折了奴才的寿了……”

    “嗯!”杨金水板起面孔冷哼一声。

    冯保一直弯曲打闪的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师兄在上,请受奴才……”他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张笨嘴!请受师弟一拜!”

    “起来吧!”杨金水更是心花怒放,却仍佯装恼怒道:“讲规矩也要分场合,你这个位分上的人在外面随便给人下跪,咱家的面子,还有干爹乃至主子万岁爷的面子,可就都不好看了!”

    冯保乖乖地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是是是,师兄说的是。”

    这段时间,沈一石一直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地站在旁边,到了此刻才象是又活了过来,慨叹道:“两位公公在外开府建衙,还能这么守规矩讲礼数,皇上家法之严,吕公公治宫之端,可见一斑也!”

    不动声色地替杨金水和冯保圆了面子,还顺便捧了他们以及吕芳和皇上一句,他又赶紧躬身说:“恕罪,恕罪,这可不是小人当说、敢说的啊!请两位公公随小人前去看布料绸样吧!”

    刚一走进内院,一阵隐约的琴声传了过来,冯保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脚步也微微一顿。

    半侧着身子走在他们前面的沈一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动作的变化,心中暗暗得意:果然王公公说的不错,这个冯公公精通音律,看来孝敬王公公的那五千两银子没有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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