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思量再三,觉得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渡过难关,他自问问心无愧,不在乎是否会授人以柄,也就同意了田有禄的建议。

    田有禄领命而出之后,赵鼎回到了后衙的内室,夫人赵黄氏迎了上来。夫妻两人是通家之好,自幼青梅竹马,成婚之后一直感情甚笃,在内室也不拘泥礼节,赵黄氏一边准备替他卸去官袍换上家居常服,一边说:“今日公事完了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赵鼎摇头叹道:“松江一府七县两百万百姓,每日公事不知凡几,怎么可能说完就完?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也不必更衣了。”

    赵黄氏娇嗔道:“才做了个小小的四品知府就这么忙碌,若是日后再升任封疆大吏,岂不还要学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赵鼎苦笑一声:“要做大禹治水,不必等到升任封疆,今冬农闲之后,我就要带着治下百姓整修吴淞江,兴许真是三过家门而不得入。如今却是要赶紧督促治下百姓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点收成,帮着灾民们度过今年的水患天灾。我这就准备要出城去视察农务的。”

    两人自成婚之后就很少分开,当初赵鼎供职翰林院,终日十分清闲,时常能陪着夫人抚琴作画、踏青赏月,谁知道外放松江知府之后,白天里见一面都难,赵黄氏不免有些不满,嗔怪道:“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准备送你回无锡。”

    “回无锡?”赵黄氏一愣,说:“当初你外放离京,我本不愿跟你到松江,你却说治下生水患,要之务是安抚百姓。现任官不带家眷,百姓会以为定然干不长久,不能安民心,这才急如星火地把我从京城接到这里。如今灾民秧苗还没有插下,都还指望着朝廷赈济才能活命,你为何又要送我回无锡?”

    “正因灾民嗷嗷待哺,我才要送你回去一趟。”赵鼎说:“我打算向各大米行赊购一万石粮食用以赈济灾民,需要两万两银子,得你回去让家里立刻开出银票,汇兑到松江来跟米行结账。再,这点粮食也只够半月之用,还得再另备一万石备荒应急,这里的粮价要比我们无锡高出三成,你回去之后,让家里的米行把粮食全部运到松江来,若是家里的存粮不够,从其他家米行调剂,哪怕是从他们那里去买,也一定要凑够一万石……”

    赵黄氏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从家里拿银子和粮食出来赈济灾民?”

    “应天府不给松江调粮,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啊!”

    赵黄氏疑惑地说:“前几日你还说,皇上已经明上谕拨了银子,要夏阁老和应天府全力赈灾。你松江府的灾情这么重,灾民有十万之多,为何应天府不给你调粮?”

    赵鼎叹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你就不要问了。”

    “你做事自然有道理,我当然是可以不必问的。只是,”赵黄氏说:“你要几万两银子,还要一万石粮,也不是个小数目,家里总得要问吧?我该如何给爹回话?”

    赵鼎不想让夫人为自己担心,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爹那边我会修书一封,你只需把信交给他,他一读便能明白,也不会追问你什么。”

    赵黄氏兰心慧质,怎能不明白丈夫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心里更是牵挂,不依不饶地说:“那我也想知道缘由呢?”

    见夫人已经觉察出自己在故做轻松,赵鼎知道自己若是刻意隐瞒,反而会让夫人更加担心,就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朝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事吗?”

    “记得。你说是皇上的决策,是大谋略,只要顺利施行,江南商贸繁盛、民生富庶就指日可待了。”

    赵鼎长叹一声:“说起来,我赵鼎真是枉负了天下才名,竟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书生之见,险些中了那些人的圈套,成为他们盘剥压榨百姓的帮凶!”

    “这是怎么说?”赵黄氏疑惑地说:“难道皇上定下的国策还能有错?”

    赵鼎摇摇头:“皇上睿智天纵、爱民如子,定下的国策怎能有错?只是,商鞅立木行法,秦国立见富强;王安石推行新政,北宋却旋踵而亡。再好的国策,也得有可靠的人去推行,才能行得通;否则就成了那些贪官污吏、豪强富户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的弊政了!”

    “你能把话给我说明白点吗?”

    “我问你,你知道我们家乡无锡那边的田是多少钱一亩吗?”

    赵黄氏轻笑一声:“你这话说的好生可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莫要取笑我们妇道人家少见识,你无锡赵家的赵公子不外放松江当这个劳什子的知府,只怕也不会知道。”

    赵鼎这才想起来,夫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出身豪富之家,自幼钟鸣鼎食,终日想的都是“琴棋书画诗酒花”,从来不管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怎么会知道田价这样的俗事,便自嘲地一笑:“夫人责的是。若不是知府松江,我确实不曾知道这些。我们家乡无锡那边的田丰年是五十两银子一亩,歉年四十两。松江跟无锡差不多,甚或因为这里人多田少,田价比那边还高一些。”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里的大户人家只愿意出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来买灾民的田了。如今虽说遇到天灾,米价涨了,十石米也最多折银二十两。”

    “低了这许多?”赵黄氏似乎明白了一点:“难道就因为遭了灾,百姓家就得把田都贱卖了?可这跟朝廷改稻为桑有什么关系?”

    赵鼎说:“我们家和你娘家都经营有绸缎行和布庄,乡下有桑田棉田,城里有丝绸棉布作坊,你应该知道,每亩桑田棉田的收益原本就要比稻田高出三成以上,皇上仁德天厚,又明上谕,诏告天下,改种桑棉的稻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就认准这是一个财的好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恰好吴淞江了端午汛,淹了松江的几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还说什么‘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赵黄氏疑惑地说:“他们贷不贷粮食有什么关系,朝廷不是要赈救济灾民吗?”

    赵鼎沉默了。

    看出自己的夫君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黄氏越疑惑了:“说啊。”

    赵鼎摇摇头:“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我不说了,说出来只怕你会更担心。”

    “担心什么?你也太小觑我了。”此刻轮到赵黄氏故作轻松了:“当初你上疏谏诤新政,被皇上责以廷杖之刑,十停命去了五六停,我可曾担心过?还有,你后来不肯附逆倡乱,被南都那帮乱臣贼子捉了去,日夜拷打,还下到刑部天牢里,我可曾担心过?为何如此?是因我知道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吉人自有天助,没来由为你担心。”

    赵鼎心思聪慧,何尝不知道夫人在为自己宽心,但他不愿欺骗夫人,就把目光避开了,忧郁地说:“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钗裙英雄。可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上疏谏诤新政、我虽迂阔浅薄,不明白圣心之深远,自问还是为了维护春秋大义、纲常伦理;南都之事就更不用说了,我大明朝野上下,都有一股浩然正气在,纵然身死国难,亦能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但今次这么做,我虽自问无愧于心,却不知道自己是对抑或是错……”

    赵黄氏震惊了,过了许久才说:“难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赵鼎仍是摇摇头:“我也不敢断言如此。不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子方兄提出来的,夏阁老、刘中丞两位恩师都同意了,与他一同具名上疏朝廷,朝廷也颁旨允行;而带头贱买灾民田地的,又是徐阁老的家人。子方兄与我相交多年,几度蒙难也与我共同进退,为人自是不必说的;夏阁老、刘中丞两位恩师,还有徐阁老,都是海内人望、正人君子,也都久历政务,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方略有问题?若是贸然施行,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会趁此机会虐民而肥,非但让百姓深受其苦,还会损害皇上的千秋圣名。”

    赵黄氏更加疑惑了:“既然你认定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为何不把道理跟他们讲清楚,却要跟他们对着干?”

    赵鼎苦笑道:“我前后去了五六封信给夏阁老和刘中丞两位恩师,他们对我信中提出的疑虑避而不答,反而一再催促我尽快执行省里议定的议案,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也说不上跟他们对着干不对着干,但我既为官松江,治下又有十万灾民,总得要帮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啊!”

    看见丈夫不堪重负的样子,再也没有了以前在翰林院供职时的潇洒飘逸,赵黄氏不禁为之心疼了起来:“所以你就想拿自家的银子和粮食去赈济灾民?”

    “这点钱粮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但手上有了粮食,我才能为那些灾民去跟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争田价。”

    赵黄氏突然笑了:“我就知道,我的状元夫君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那些无良小人的。不过,你筹办的两万石粮,只够灾民月余之用,为了帮你更有底气去跟他们争田价,我回娘家帮你再借一万石粮,让我家的米行给你调过来。”

    赵鼎大为感动,但他知道夫人尽管深得老泰山夫妇的疼爱,毕竟一万石粮不是个小数目,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开这个口,或许会令两位老人家为难,就说:“这……这怎么好?”

    赵黄氏微微一笑:“当初为了救你出南都那帮逆贼的牢笼,花去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六万两,我何曾心疼过?如今捐出同等数目来赈济百姓,总比落到那帮逆贼荷包里强!”

    赵鼎激动地攥住了妻子的手:“得此贤妻,鼎此生何憾!”

    “仔细下人们看着不雅相……”赵黄氏嘴上虽这么说着,身子却向丈夫的肩头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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