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亦商亦寇的大明海商许氏集团、李光头集团不同,徐海船队单纯以劫掠过往的佛朗机人为业,并没有建立起自己的贸易网络,他们从葡萄牙商人手中抢到的货物,只有通过大致知晓“月之暗面”行动的汪直这么一条秘密渠道可以出手。

    但是,这些年里,汪直被朱厚熜委以监视日本的重任,船队常年往返于宁波至京都之间,专一经营中日贸易的东洋航线,为了掩人耳目,向南最远只能到台湾及澎湖列岛附近海域;而这一片海域是大明东海舰队南路分舰队的巡防重点,为了避免生不必要的冲突,徐海船队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大明海军,给货物交接带来诸多不便。

    此外,为了躲避台风,东洋航线于每年八月份从日本起锚回国,次年的元月份又该从宁波起锚前往日本;而佛朗机人船队走的是泉州至南洋诸岛的西洋航线,由于要借助西风洋流,十一月份才能从泉州起锚,也就是说,活跃在南洋海域的徐海船队“生意”最繁忙的季节是当年的十二月份至次年的三月份,两条航线的时间多有冲突,也给两支船队的货物交接带来很大困难。

    无论是佛朗机人从西洋那边运来的胡椒、苏木、象牙等各种货物,还是从大明购买的中国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若不能及时出手,换回支援国家经济建设的白银,“月之暗面”行动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了。徐海为之头疼不已,后来,他听从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叛逃过来的人说,有位大明王爷被皇上配海外,谪居吕宋,此人身份尊贵,手头上还有一两千的兵士,在当地横行无忌,吕宋国主也对他毕恭毕敬。徐海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派人暗中上岸,拜谒了废荣王朱厚熘,提出愿意以半价把从那些佛朗机人手中“得来”的货物卖给朱厚熘。

    朱厚熘一听说有这么好的事情,哪里还去管这些货物是如何“得来”的?甚至他还主动提出,可以供给徐海船队粮秣、火药等物,只不过稍微“加一点点”运费和风险补偿金。此前,徐海船队的粮食和军火也只能通过汪直那一条秘密渠道,同样受制于时间和航线的不便,也急需从其他渠道解决这个困难,双方相得益彰,自然一拍即合,从此徐海船队安心在南洋海域“做生意”,荣王府大力提供后勤援助,并利用自己的贸易网络处理那些从佛朗机人手中“得来”的货物,配合十分默契,这也正是徐海船队为何有一两百万两白银无法通过汪直这一秘密渠道运回大明,只能暗藏在西沙群岛某处的原因。

    朱厚熘如此肆无忌惮,归根结底还是大明皇帝朱厚熜的过错,或说,他无意中下的一步棋,给“月之暗面”行动提供了莫大帮助——朱厚熜为了表彰朱载昀代父受过的孝心,更为了提前给日后与葡萄牙、西班牙殖民争夺东南亚的庞大计划奠定基础,不但允许他带着全部王府属官司员、家人仆役同行,六百五十人的王府仪卫司也全部带走,还另外拨给了军卒一千人充当护卫。朱厚熘手头上有一千六百五十名兵士和两三千名家人仆役,都足够灭掉南洋诸岛上的某个小土邦了,又打着大明天朝上国亲王的金字招牌,在吕宋国里自然可以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比如说,他强迫吕宋国主拉坎都拉半卖半送,在马尼拉近郊给自己划了偌大一块庄园,都是上好的良田,从大明带来的人手不够,又从佛朗机人手中买来大量的昆仑奴当农奴,打下的粮食小半自己留用,大半售卖,其中有一部分就填进了徐海船队那帮悍匪的肚子里。

    对于父亲的这些勾当,谨守礼法的荣王朱载昀当然十分不满。但是,父亲获罪被削去王爵,虽非他的举,但他也曾有份参与。俗话说“子不言父之过”,大明以孝治天下,《大明律》载有明文,举至亲,只有谋逆大罪可以不问,其他罪行都要同坐,以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今人伦大道。可是,他却蒙皇上隆恩,被许以承袭王爵,令他总觉得有愧于心,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权当是父亲接济那些流落海外的大明子民了——听说那些海寇纵然十分凶残,却也只对佛朗机人的船队动手,从未劫掠过大明海商,说明他们心中尚有一点天良未泯,亲不亲,故乡人,自己如今也去国万里,流落海外,多多少少也该对那些同为炎黄子孙的大明海寇念一点香火情分……

    朱厚熘却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错,因此,听儿子说到自己的生意招致佛朗机人跨海远征之后,他十分恼怒,当即反驳道:“那些生意有什么错?做生意嘛,人家愿意低价卖给我,我为何不要?我又不是官府衙门,何必去管那些货物从何而来!你这么说,是在教训你老子我了?要教训你老子,先换了你的郡王朝服,容你老子这个庶民跪下领训!”

    朱载昀见父亲动怒,且提到了最让他难堪的承袭王爵一事,赶紧跪了下来,俯身在地,说:“父亲大人息怒,儿臣岂敢教训父亲大人,之所以会拒绝拉坎都拉国王及瓦鲁尔大人的上奏之请,实因外藩奏请朝廷出兵戡乱平叛,乃是国之大政;《皇明祖训》载有明文,藩王宗室不得干预朝政,预以谋逆论罪。儿臣断不敢违背祖宗家法,行此非人臣之事,请父亲大人明鉴。”

    朱厚熘冷笑道:“世人皆知佛朗机人最是凶残贪婪且无理之尤,屡屡干犯我大明天威,侵扰我大明藩属之国,旁的不说,马六甲王国被我太祖高皇帝列为三十不征国之一;成祖文皇帝还曾遣使册封其国主并各位大臣,授予我大明官职禄位,该国便是我大明万世不移之藩属之国。佛朗机人为何兵犯该国国道马六甲城,还占据不走,在马六甲城开府建衙、设署授官?还有,他们曾明犯我大明海疆边庭,自琼州等地掠我大明百姓卖于南洋、西域,以及他们所谓之阿非利加洲诸国为奴,狂悖无理至于之至,丧心病狂之尤!你将佛朗机人跨海远征归罪于为父,岂不大错特错!”

    这些事情都是佛朗机人犯下的滔天大罪,朱厚熘自然说得振振有辞,而且还蛮有道理,朱载昀不得不再次俯身在地,恳请父亲大人原谅自己的出言无状,忤逆不孝。

    其实,朱厚熘心里也明白,儿子不愿意上奏朝廷,主要还是不想把自己和徐海之间的秘密交易暴露出去,见儿子如此诚惶诚恐,心中好受多了,便说:“昀儿,不是你爹说你,那些迂夫子酸秀才给你讲的那些大道理固然没错,但都只能听听而已,拿来做事,百无一用!我们父子虽失爱于君父,谪居海外,但终归是大明的子民、朱家的子孙,如今身在虎狼之域,虑事行事且要以我大明之利害大局为重,且不可持迂腐之见,操妇人之仁。你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照顾那些流落海外,无以为生,不得不行劫过往商旅的大明海寇,也是存了一点为国储才之心。要知道,他们之于佛朗机人,固然是犯下了不赦之罪;于我大明,却非全无一点用处。这些年里,有他们在南洋海面上闹腾,不但我大明海商的生意好做多了,那些佛朗机人也再不敢在我大明海疆肆虐逞凶……”

    说到这里,朱厚熘竟被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绝妙理由给打动了,不禁得意地捧着大肚子笑了起来:“有了这样的擎天护国之功,日后倘蒙圣恩,许我们荣藩归国另置藩邸,我们父子二人既能给我那皇帝哥哥交代的过去,也有颜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甚或史书论及于此,更少不得也要大书一笔!哇哈哈哈!”

    朱载昀可没有想到,父亲的贪财之举竟在无意之中配合了皇伯父嘉靖帝朱厚熜一心为国的万世之谋,对父亲的这个说法实在不敢接受。不过,当初皇上将嘉靖二十三年参与江南叛乱的那些藩王宗亲配海外充军,三代无有作奸犯科,才能赦其还乡。他本人得到了皇伯父的恩旨,承袭王爵远适海外,不是代父充军,固然没有不许归国的担忧,但父亲却是货真价实被配到海外的,父亲百年之后能否求得皇上宽恕,归葬故里,便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因此,听父亲这么说之后,他也就从心底里原谅了父亲与那些“盗拓”之流暗中来往的不法勾当,点头说道:“父亲说的是。那些佛朗机人确实骄纵不法,傲慢无人臣之理,海寇对其略施惩戒,虽不合法度,却也不无功效。不过,去国之前,皇伯父曾有密谕,着我们荣藩密切关注西番诸国及佛朗机人的动向,有事随时报告朝廷。儿臣愚以为,惟今之计,当着派人秘潜回国,将此事密奏朝廷。”

    朱厚熘却担心自己的财大计曝光于朝廷,忙说:“你刚拒绝了拉坎都拉国王和瓦鲁尔大人,这个且不必忙。再过上半个月,又是我们与徐海船队约定交割货物之时,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派人回国好了。”

    “这……”朱载昀犹豫着说:“佛朗机人已大军压境,变在俄顷,我们是否该早日将消息送出去,朝廷亦可早做谋划?”

    朱厚熘摇摇头:“回朝奏事是其一,更紧要的,却是借这个机会,好生打点那些当朝大僚。要知道,我那皇帝哥哥身上担着我大明的江山,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若没有人时常从旁提醒,他且不见得能记得我们荣藩至今还流落海外。哪些人需要打点,置办什么礼物、准备多少银钱,这些事情都要费些心思,且急不得。”

    远适海外的藩王宗亲非奉旨不得入朝奏事,朱载昀虽有皇上恩旨,也不好滥用特权,加之父亲说的这些事情与师傅们教给自己的君子处世之道背道而驰,他也不好多过问,只得谨遵父命,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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