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厚熜与俞大猷、戚继光一班武将宴饮欢聚不久的一个下午,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出了灯市口的一条小巷子,匆匆穿过热闹的大街,停在了位于东门大街内阁辅严嵩府邸对面的日月兴酒楼门口。一位中等身材,衣饰雅致华丽,风度翩翩的年轻儒生下了小轿,先是意气风地昂着头,左右看了看,这才整整衣衫,举步就要进酒楼来,立刻就被守在门口的一帮小乞丐给围上了。

    这些皇城根儿长大的顽童,都是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子。京城里年年月月都有人升官,凡升官必有盛宴。因此,那帮街头小混混就觅着一个讨钱的法子,常年守在京城各大酒肆的门口,只要见着有官轿过来,就围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前来赴宴的人未必都是升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谁不想讨个吉利?也都爽快地掏钱打赏。亏得这些小乞丐很有眼色,一见从轿子中下来的人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儒生,眉宇之间更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就猜到一定是高中皇榜的新科进士,立刻从腰间抽出竹板,唱起了专门为了奉承他们这一类的人而编出的莲花落:

    “公子爷啊,文章好!”

    “万岁爷啊,识英才!”

    “中状元啊,骑大马!”

    “点翰林啊,做大官!”

    楼名日月兴,自然日兴月兴,但也分时段。这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还是每年的腊月。年底了,两京一十三省给当朝大僚送年敬的人就都涌进了京城,逐个拜访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和籍贯在本省的京官,当朝辅严嵩自然也不例外,不得其门而入,就只能提前好些日子到日月兴酒楼定下雅间,一边饮酒一边等待严府的门房按顺序传唤。因此这一个月里,日月兴酒楼无论酒菜还是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大门外飘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柜台里流进大锭小锭的白银,白天不见了日,晚上不见了月,日月兴却“兴”的不行。有人就说,大明朝这个“明”字都被这家酒楼给吃了。

    这当然是无知愚民的无稽之谈,大明朝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里就会被人这样轻易地蛀空?此外,各省年敬数目根据京官品秩高下、地方贫富而不等,但也都不大,那些当朝大僚、部院司员取之既不伤廉,也不能算是受贿;加之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人情社会,逢年过节走动走动不过是为了联络感情,也并不都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对于“三节两敬”这样的官场陋规,朱厚熜虽说深恶痛绝,却也不好打着反腐倡廉的名义搞“一刀切”。

    跟往年情势有所不同的是,到了今年春节过后的淡季,日月兴酒楼生意依然红火得不得了,客人日日爆满,酒菜和雅间的价码也就没有随行就市地降下来,甘心当羊牯被狠宰的人,不是腊月里的那些外省官员,而是一些儒服方巾的读书人。不用说,都是各省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严嵩因身兼礼部尚书,被钦点为这一科的主考官,那些指望着能鱼跃龙门、蟾宫折桂的举子还不得排着队,提前来拜访他这位“大宗伯”,指望着他能看中自己的才华,恩准自己列身门墙!

    当然了,如今皇上十分重视国家抡才大典,对科场风气抓得很紧,去年仍循上一科的先例,派了镇抚司校尉奔赴各省监督乡试,会试大比的考题也是着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各自拟就、密疏呈进,由皇上随机抽取,刻印考卷也放在了内廷刻经厂,临近考期密封交给正副主考,正副主考进了科场,带着应试举子祭拜了孔子之后,才能在镇抚司校尉的监督之下当众启封分。那些举子指望充任会试主考的辅大人泄露考题那是休想。

    为避“挟私启幸、玷污科场”的嫌疑,严嵩也公开贴出告示,声称皇榜未放之前,一概不受举子拜谒。但正所谓生死事小,功名事大,那些举子谁不想给自己的前程增加一点保险系数?见不到辅大人或严大人,能把严府的管家约出来吃杯茶也算是略尽人事了,若是再能买通他给辅大人或严大人递张名帖,那岂不是意味着或许能得到格外的关照?

    因此,从年初直至会试大比结束,日月兴酒楼生意每天都是火暴得不能再火暴,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不过,银子多了又不咬手,更何况是正正当当开店做生意赚到的银子,幕后老板贺兰石和参股其中的严世蕃仍不免有些遗憾:皇上圣明天纵,为何不每年都开科取士,有更多的贤能之士至今还埋没于草野之中,若能将他们全都尽罗致,许其位列朝堂、效命家国,大明朝的中兴伟业不就能越地好了吗?

    这当然更是无稽之谈,祖宗定下的科举取士、三年一比的抡才大典,岂容轻易改易?日月兴酒楼也就随行就市,把酒菜和雅间的价码降了下来——皇榜一放,名落孙山的考生自然要黯然辞别帝阙,回乡继续攻读圣贤书、揣摩科场利器,以备三年之后再论英雄;而那些新科进士们就能堂而皇之地捧着门生帖叩响严府的大门,公然登堂入室拜谒恩师,也不必再惺惺作态地在这日月兴酒楼来当羊轱,喝那价钱竟高达十两银子一壶的茶。天地君亲师,师在五伦之内,这是读书人的应有礼数,即便是苛刻如皇上、廉洁如严阁老,都不能断然干涉这种行为。

    不过,这两三个月里,日月兴酒楼可是让那些小乞丐们得到了不少赏钱,食髓知味,尽管会试大比已经结束,出入这里的举子也少了许多,但他们仍终日守侯在门口,见着穿儒生服冠的人就上前唱那莲花落道喜讨赏,今日便遇到了这么出手阔绰的一位“公子爷”。

    那位年轻儒生显然对这种场面早有心理准备,笑眯眯地听完了一整支莲花落,从怀中掏出好大一把铜子儿,一扬手就洒了出去,心里还不禁感慨:到底是有幸生在天子脚下、九门之内的孩童啊!年纪只这么小,就这么有眼色,比外省那些七老八十的村野愚夫还有识见!

    那些小乞丐很识礼数,一起作揖道谢,一哄而散,都去抢那散布在地上的铜哥儿了。

    轻松地打走了那帮小乞丐,那位年轻儒生就迈步进了酒楼,只见严府的管家严福迎了上来,冲他一拱手,低声说:“罗相公,我家老爷在三楼的牡丹厅里等着你,快请随我上去。”

    那位年轻儒生顿时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怎敢劳小阁老等我,龙文失礼,失礼之至!”

    原来,他就是令大明皇帝朱厚熜烦恼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容其所短,用其所长,要把他放在东海舰队里历练的那个今年的制科进士罗龙文。他知道今科能高中皇榜,定是得了严氏父子的关照,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是以也等不及汇同其他同年一起到严府拜谒恩师,皇榜一放就备了厚厚的一份礼前去投帖求见,却被严世蕃以“独自拜谒,不合朝廷法度”为由拒绝。这无疑是给正在春风得意之中的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不免心中惊悸,不知又为何得罪了严家。不过,昨天严世蕃突然遣严福去找他,言说不准他进府只是为了避人耳目,邀他今天来日月兴酒楼一叙,有些话要当面点拨他。罗龙文一想便知是自己授官任职一事,欣欣然就到了这里。

    两人才要动步上楼,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年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穿着六品文官袍服的人突然窜了过来,一个长揖在地,说:“严先生,你让下官等得好苦……”

    罗龙文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严福如今在严世蕃跟前很是得用,时常在官场上走动,自然成了京城官场上的名人,走在哪里都有人认得出来他,这位官员大概就是递上拜帖之后,专门守侯在日月兴酒楼等着他传见的。不过,身为朝廷命官,竟当众向一个仆役打躬作揖,也未免太有*份了,若是被那些纠察风纪的御史言官知道了,少不得要弹劾他一个“玷污官箴”的罪名。再,大明朝的官员,个个都是有功名在身之人,能做到六品,少说也是个举人出身,即便不论有否违背朝廷礼仪法度,他这么做也忒有辱士子斯文,有负圣人教诲了……

    不过,罗龙文随即又想起来,自己也早有举人功名,当初为了进严府的大门,也曾如此曲意奉承严福,陪上笑脸不说,还要双手奉上厚礼;如今高中皇榜,虽只是一个制科,比不得明经科新科进士那么荣耀,但一中皇榜便也是大明官员,方才却仍沿旧日习惯,与严福那等下人称兄道弟,似乎也不太妥当。不过,人常说,相府家人七品官,既然如此,自然就不能把严福看成是一个低贱的下人,甚或可视为官场同僚。而且,照这么说来,无论是那位六品官给他打躬作揖,还是自己叫他一声“大哥”,也未必十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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