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高拱讲述这些始末,戚继光站了起来,愤然曰:“佛朗机人屡犯我大明藩属之国,还曾袭扰我大明疆域,如今非但不知自省收敛,反以狂悖荒谬之言冒犯我天朝上国威仪,简直视我大明百万官军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微臣恳请朝廷恩准我东海舰队即刻剿平倭寇残敌,回驻东海,卫我大明海疆!”

    目前尚不知道“月之暗面”行动的张居正、徐渭两人都是一愣:戚将军是不是弄错了?佛朗机人屡屡遭海盗劫掠,向朝廷控诉,也能说的过去,怎么戚将军把罪责都归到他们头上了?

    不过,有皇上在座,他们两人职位低微,没有皇上亲垂顾问,也不敢贸然插嘴,就都皱着眉头,沉思不语。

    朱厚熜微微一笑:“元敬不必动怒,且安心坐着说话。说起来,世间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理’字。而今多亏他们遣使来朝,留下了字墨凭据,日后无论如何,我大明都算是占了理。若是因此引起什么纠纷,煌煌史册也会记着,是他们佛朗机人先以兵威凌人,讹诈不成又以刀兵相向,并非是我大明轻启战端,破坏和平。不过,元敬啊,佛朗机人最是凶残贪婪,先前已因开市之请,与我大明官军在广东新会爆战事,今次会否以剿灭海盗为名,再度寇犯国门,我们且不能不防,你们东海舰队肩负着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之重责,要时刻做好准备。”

    张居正、徐渭两人此刻也已明白过来:戚继光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理由——当初佛朗机人占据明朝的藩属之国吕宋,吕宋国主曾向宗主国大明求援,正德先帝只顾自己玩得高兴,顾不上管吕宋那个弹丸小国,只应景似的给另一个藩属国暹罗下了一道旨意,责令他们出兵救援。大明本土尚且有山高皇帝远,不遵朝廷律令之事;更遑论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藩属之国。加之暹罗又与吕宋有世仇,不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暗中帮助佛朗机人,才使得他们占据了东南亚的咽喉要地,逐步开始蚕食大明王朝的南洋诸多藩国。此后,他们更是得寸进尺,竟觊觎大明王朝,派出战船,载着兵士至广东新会,耀武扬威,嚣张不可一世,遭到大明官兵迎头痛击之后才铩羽而归。虽说其后安分守己,以商贸货殖为重,不复有武力胁迫之妄念,但夷狄狼子野心,可见一斑,确实不可不防他们假道伐虢,寇犯国门……

    戚继光慷慨激昂地说:“皇上早有圣谕煌煌:寸寸山河皆是上苍所赐、祖宗所留,自微臣以下,东海舰队五万将士但有三寸气在,绝不容外夷肆虐于我大明海疆!”

    朱厚熜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高拱:“肃卿,你把那份策论的抄件给元敬看看。”

    戚继光接了过来,是一位名叫罗龙文的举子制科策论,所论之事是东南军情及应对方略,戚继光只看了“用海寇卫海疆”这一条,就顿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自然赞不绝口:“好,好,好!是大谋略。微臣一直以为,海寇与倭寇不同,他们毕竟是我炎黄子孙,若能诚心归顺,改过自新,不失为朝廷可以倚之以靖海疆、卫国门的一大助力,是故不可断绝他们的报国之门。微臣恳请皇上循上科成例,将此策论载诸《民报》,昭示天下。”

    朱厚熜心里苦笑一声:难道我就不想提前做好舆论准备吗?不但是罗龙文的这份策论,近年来从南洋那边回来的大明子民很多,他们通过亲身经历,讲述了葡萄牙人在南洋诸国恣意杀戮当地民众,掠夺财物的罪行,我已吩咐当地官府搜集,交由翰林院整理,准备刊载在《民报》之上,让我大明百万官军和亿兆生民都看一看,想一想若是任由佛朗机人占据我大明国土,我大明子民又该将受到何等的苦楚。可是,如今我大明海商与南洋诸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年能为朝廷增加上百万的赋税收入,带动相关产业展所创造的利润更是不胜计数。为了抓住这个历史展机遇,在今年的御前财务会议上,我又提出了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如今内阁已将施行方略下南直隶和浙江等省,他们正按照朝廷的部署在大力推行。在这个时候,突然抛出这些东西,是否会引起朝野内外的惊悸、猜疑,以为朝廷要改弦更张,重提海禁之议?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给刚刚恢复元气并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江南造成巨大的影响和沉重的打击,进而影响到国家经济建设总体规划和刚刚兴起的资本主义萌芽?再说了,我们中国是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华民族也一贯爱好和平,不能率先挑起争端,还是等葡萄牙人打响第一枪之后,我们在情理和道义上占据了主动权,那个时候再奋起反击也不迟……

    眼前这些人尽管都是自己的心腹宠臣,但他们的思想观念却不见得能比普通的明朝人进步多少,这些话一时还不能对他们和盘托出,朱厚熜苦笑着摇摇头,说:“在我大明朝,要干成点大事可真是不容易啊!公说公有例,婆说婆有理,反正正说反说,谁都能讲出一大堆的道理来,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干扰视听,淆乱人心。因此,有些事是可说而不可做;有些事,却是可做而不可说。这份策论就在可做而不可说之列,还是不必急于公之于众的好。”

    戚继光似乎觉得皇上有些多虑,忍不住抗谏说:“皇上如天之仁,嘉靖二十四年平定江南叛乱之时,昔日盘踞于宁波外海的诸多海商集团乐输钱粮、义助官军就是明证。有此成例在,想必也无人敢对朝廷招抚海寇一事随意置喙。”

    不急于将罗龙文的策论公之于众,是高拱和皇上反复商议做出的决定,高拱便插话解释道:“元敬此话未免不妥。嘉靖二十四年的情势是江南叛乱,我大明朝半壁江山陷落逆贼之手,社稷危倾只在旦夕之间,朝野内外惟以平叛乱、定家邦为第一要务,舍此皆不足论。但今日之情势,四海升平,百姓咸安,朝臣士子未必都能如皇上这般睿智,能于青萍之末见风起之势啊!”

    朱厚熜点点头,说:“肃卿说的不错。曾有上古哲人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有时候,掌握了真理,洞悉了真相,也未必是件值得庆幸之事。你们都不是外人,朕不妨实话告诉你们,朕让你戚元敬看这份策论,是想把罗龙文放在你们东海舰队历练,你们不是一支留了一支分舰队巡弋在东海海域吗?把他放在那里,朕要看看他到底是文长这样的文武全才,还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之流。”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戚继光也不好再说什么,加之制科进士安置在军中任职,由徐渭而始,而徐渭以自己的才干很快就成为戚继光的得力助手,他怎能不愿意皇上再将人才送入自己军中?连忙谢恩不迭。

    朱厚熜又说:“还有,你戚元敬这次回京应试,可不能只想着自己的科名,不但要去黄埔军校做报告,让那些学员知道我大明周边军情;还要多与前来应试的军官和武举交往,看其中有否可堪造就之才。虽说自古以来,名将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不是科场考出来的,但临时抱佛脚,总也聊胜于无。当然了,朕不会让你白干活,你所现的人才,也都分配到你东海舰队任职。怎么样,这个条件还算优厚吧?”

    戚继光面色微微一红,说:“微臣不敢瞒皇上,此次回京,元敬本就存了这份心思。”

    “哈哈,朕也早就猜到你有这样的心思,否则的话,你为何还要把文长这个参谋长带上!”朱厚熜笑道:“虽说不免会影响你备考,但朕以为,你且不必担心自家考试一事。子曰‘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你戚元敬战功赫赫,名满天下,谁敢不让你中式?若不让你中式,谁又敢名列皇榜之上?这一点,主持今科武闱的张老太师、李阁老、曾部堂他们,比朕还清楚啊!”

    朱厚熜说的不错,当初戚继光上疏朝廷,恳请离职回京应试,大都督府和兵部都认为荒谬绝伦:追求功名固然是好事,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份啊!若不让他戚继光中式,岂不天下大哗?简直是仰仗军功,伸手向朝廷索要功名嘛!当年在平叛军中,曾因炮攻打徐州城一事与戚继光有隙的大都督府左都督、禁军司令、太师英国公张茂甚至建议皇上下旨切责他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朝臣之中持此观点的人还有不少,若非戚继光是皇上的心腹爱将,兴许都会上疏弹劾他“辜恩怀私,持功骄纵”。

    戚继光大窘,忙说:“皇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微臣不才,辱蒙圣恩,不次简拔,委以重任。浩荡天恩,微臣无以为报,惟以一腔热血效命家国,方不负君父社稷之托……”

    朱厚熜站起身来,拍了拍戚继光的肩膀,说:“元敬,你也不必这么说,朕只不过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报效家国的机会而已。你若是朽木之才,就算是朕把你放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也会丧师辱国,更谈何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好好干吧!只要是有功于我大明江山社稷之人,朕从来也不吝封侯之赐,还要许其入凌烟阁,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众人都慨然应道:“臣等谨遵圣谕,不负君父圣心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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