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娓娓道来,朱厚熜和高拱听得如堕五里雾中,朱厚熜连连点头赞许,仿佛自己也精通岐黄之术一样;高拱却素来为人真诚不假,瞅个话缝,插话进来,恭请皇上用膳。李时珍这才意识到皇上一直在忍饥听自己纵论医药之学,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慌忙打住话头,告罪不迭。朱厚熜大笑止之,携着李时珍的手来到东暖阁外的膳厅里,祭奠早已空空如野的五脏庙。

    席间,朱厚熜一边把御膳房精心炮制的淮扬佳肴挟给李时珍,一边问道:“李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外地考察采药?”

    李时珍赶紧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应道:“回皇上……”

    朱厚熜抬抬手,说:“坐下说,坐下说。宴饮欢谈,且不必拘礼。”

    李时珍坐了下来,回答道:“重修本草,刻不容缓。臣既恭领上谕,定当准备,尽快动身。”

    “好!”朱厚熜一边给李时珍布菜,一边说:“从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中选人一事,朕已给他们打了招呼,那些医护兵得知能与你大国医同行学艺,无不欣然应命。你要点谁都可以,也可组织一次考试进行选拔。毕竟,那些人不但是你的随从,还是你的学生、助手,且要优中选优,争取通过和你一同采药编书,顺便培养出几位良医,也是一举两得。”

    “谢皇上恩典。”李时珍说:“微臣谨遵圣谕,定对他们倾囊相授。”

    朱厚熜点点头,又问道:“你准备先去哪里?”

    “回皇上,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多是北方人氏,微臣打算先在北直隶一带采拾药物标本。”

    朱厚熜沉吟着说:“你的想法不错,让他们有个熟悉和实践的过程,对你日后去往外地也大有裨益。不过呢,朕还是想建议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皇上不下旨意,只说是“建议”,令李时珍十分惶恐,忙说:“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说:“云贵。”

    皇上为何把自己采药的第一站选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云贵,李时珍有些懵懂,高拱也皱起了眉头,沉思起来。

    朱厚熜说:“一来呢,云贵虽地处偏僻,却属热带雨林地区,动植物种类繁多,有许多可以入药而不为中原之人所知,历代本草很少收录,有待你们去掘、研究,以弥补前人之不足;二来云贵铜政司各处矿山聚集了大批工匠民夫,当地壮、瑶、苗民不善做工,大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征去的,初到云贵蛮荒瘴夷之地,不服水土,去年因病而亡不下千人之多,朕派你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去,既是为他们诊治,也可彰显朝廷对他们的关心,安抚矿工的情绪;还有其三……”

    说到这里,朱厚熜略微停顿了一下,才一字一顿地说:“朕还要让你去救一个人的命!”

    一直沉思不语的高拱立刻明白了过来,李时珍却还是懵懂,说道:“请皇上示下姓名。”

    朱厚熜唇齿之间吐出两个字:“海瑞!”

    “海瑞?”李时珍大吃一惊,不顾礼仪地追问道:“他得了重病?”

    “他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朱厚熜咬牙切齿地说:“为了一点居家小德,他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逼得活活饿死!不是有病,还能是什么?!”

    李时珍在京城为官,又与海瑞私交甚笃,自然关心房寰上疏弹劾海瑞一事,也一直为之提心吊胆,此刻听到皇上这样评价海瑞,心里不禁更为担忧,嗫嚅着说:“皇上,海瑞……”

    “你不必替他辩解,他心里想些什么,朕一清二楚!”朱厚熜义愤填膺地说:“不就是因为是个女儿嘛!若是个儿子,他会不会因为儿子从女仆手中接过了一块饼而说出‘男女授受不亲’那样的混账话?!如此重男轻女,也不想想他何以来到世间,不想想如果没有他的寡母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幼年即丧父的他何以能活到今天!”

    皇上对海瑞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李时珍暗自咋舌;不过,皇上雷霆大,落脚却只在“重男轻女”之上,并非象房寰奏疏上说的“灭绝人伦、亵渎名教”之类的罪名,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陪着笑脸说:“皇上,海瑞在京城国子监求学之时,就已与微臣结识。这些年里,我们也多有书信往来,他的情况微臣也略知一二,海门三代单传,他虽早早娶妻,却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海老夫人为之忧心不已,逼着海瑞休妻另娶,为海门添嗣续后。却因公务繁忙,一时也顾及不上……”

    李时珍这番话刚一出口,高拱顿时为他捏了一把汗:历来官员替别人说情,总是先撇清自己和那个人的关系,无论是同乡还是同年,都只字不提。这么做,一是显得自己出于一片公心,并非徇私枉法;二来也是避免说情不成,祸延己身;还有其三,人君最忌讳朝臣朋比结党,一人有事,群起而救,这不是朋党还能是什么?即便皇上有心要宽恕当事人,也会考虑到这层因素,不肯轻易饶过了他们!哪有象李时珍这样,上来先给皇上坦然承认自己和海瑞私交甚笃的?可见这个李时珍尽管是太医院的职官,终归只是一个医,算不得是大明朝的官员啊!

    朱厚熜却没有在意这些,仍是一副激愤的样子:“忙于公务,顾不上休妻另娶,就能成为他虐杀亲女的借口吗?再说了,儿子可以承续香火,女儿就不是自己的精血骨肉了吗?这是什么逻辑!我看他海瑞至今没有儿子,一定是他虐待妻女,伤了阴鸷,上天才故意惩罚他!”

    皇上兴许是气急了,不但话说的如此刻薄,而且自称也用了极不恰当的一个“我”字,李时珍刚要再替海瑞分辩,衣襟却被坐在身旁的高拱在桌子下面轻轻扯了一下,随即会过意来,赶紧闭上了嘴,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皇上。

    朱厚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逼死了自己的女儿,还想休妻另娶?他敢!朕曾接到琼州知府的奏报,说他的妻子出身贫寒秀才之家,是个贤淑有德之人,他从嘉靖二十二年赴京应试起,一直没有回海南,当时他的妻子已有孕在身。这些年里,既要照顾他的老母,又要照顾幼女,日子过得容易吗?尤其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性格倔强、不好相处之人,海瑞的妻子这几年所受的煎熬便可想而知。他海瑞这一次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最痛苦的人,不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而是那个十月怀胎、这六年来又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的可怜女人。还要把人家休了,让人家怎么活得下去?所以,他海瑞想要休妻另娶绝对不行!”

    李时珍没有想到自己说情却惹得皇上更加生气,担心皇上在盛怒之下会当即下旨惩处海瑞,就顾不得高拱的善意提醒,说道:“皇上有所不知,海瑞自己也不愿如此。可是,海老夫人屡屡因为没有子嗣而刁难海夫人,海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他这做儿子的却又无法说母亲的不是,心中着实苦不堪言……”

    “心里苦是他活该如此!”朱厚熜愤愤不平地说:“朕知道跟你们这些明朝人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这样的话,说了也是白说。可是,古人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他海瑞家室不安,只能说明他的本事难堪大用。同样是幼年丧父,由寡母拉扯**;同样只有一个女儿却没有子嗣,肃卿家里怎么闹得鸡犬不宁?高老夫人怎么没有逼着他休妻另娶?”

    皇上可能是气糊涂了,怎么说出“你们明朝人”这样的话!高拱不禁为之担心起来,见皇上提到了自己,也顾不得明哲保身,忙说:“回皇上,人与人之间是没法比的。海瑞是三代单传,他没有子嗣,海门香火就断了;微臣高家在新郑府高家村可是人丁兴旺,微臣有两个哥哥、一个兄弟,他们几个每家少说都养了三个半大小子,微臣有没有子嗣也无甚打紧,不拘哪一房,抱一个过来承祧香火就是。他们三个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农夫,还巴不得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微臣这个做官的叔父,能吃几顿白米细面,穿几天绫罗绸缎呢!”

    了一通脾气之后,朱厚熜自己稍微缓了过来,此刻听到高拱故意这样插科打诨,不禁破颜一笑,说:“你高肃卿倒也老实,跟着你这个当官的叔父,不但能过上好日子,或许还能恩荫个官职,自然比跟着他农夫的爹强多了!只是,到时候选谁承祧香火你可仔细着了,选出个高衙内来朕一样会收拾他,还要收拾你!”

    高拱学富五车,自然知道皇上所引的“高衙内”一典出自本朝初年钱塘施耐庵所著的《忠义水浒传》,忙说:“皇上这话,微臣可不敢认同。微臣不是高太尉,自然不会养出高衙内。”

    朱厚熜哈哈一笑:“但愿如此,反正朕已经给你把丑话说在了前面,真要有那么一天,你且不能怪朕不念及你多年的犬马辛劳!”

    和高拱说笑两句之后,朱厚熜正色说道:“李先生、肃卿,你们两人都是正人君子,又与海瑞有故交,朕也不瞒你们,当初得知房寰奏陈海瑞虐杀亲女之事并非无端捏造之后,朕连杀他的心都有!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他当初可能是无心之举,他的女儿或许是遗传了他刚直倔强的脾气,才不肯饮食的。生这样的事情,海瑞心里或许也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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