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不剌满腔忧愤地离开俺答的大帐,疯狂地打马回到了翁吉亦惕部的营地。刚一跳下马,就有人迎上来悄悄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将手中的马缰绳扔给了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亲卫:“赤列都,帮我溜溜马。”

    “是。”

    那名叫做“赤列都”的侍卫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相貌却是蒙古人之中并不多见的俊朗。他接过了亦不剌扔来的马缰绳,牵着两匹马朝营地外面走去。

    这样的差使,赤列都一定经常干,而且,他也十分熟悉马性,无论是他,还是他所牵的马,脚步都是那么的轻盈,灵巧地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敏锐的牧羊犬。

    一人两马缓步走着,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哈屯河边。

    哈屯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一如已经渐渐寂静下来的草原。赤列都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赤列都是追随亦不刺愤然离队的兵士之一。其实,他不想走,和大多数的鞑靼兵士一样,他也不想为了亦不剌一直挂在嘴边的“恢复成吉思汗荣光”这个虚幻的梦想而与明朝开战。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不但是亦不刺的亲卫,而且,他还是亦不刺的奴隶,早在他只有七岁之时就是了——十三年前,俺答率鞑靼大军西征永谢布,赤列都的父亲作为永谢布的一员大将,战死在沙场,只有七岁的赤列都和母亲一道沦为俘虏。按照草原战争的规矩,战败一方的俘虏都要被分配给各位王公贵族为奴隶。赤列都和母亲,以及另外一些族人一道,被俺答赏赐给翁吉亦惕部。在其后那长达十年的苦役生涯里,打草、放马、拾牛粪,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过,却不能换得一顿饱饭。直到有一天,亦不刺见他精通驯马之术,将他调到军中,他才摆脱了苦役。

    从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子弟沦落到最低贱的奴隶,即便从军,也是最低等的奴兵,不能立下远远出众人的战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如此天壤之别,就是由十三年前那一场震惊草原的战争所造成的,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都不会生。而且,草原上的战争,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赢家,几十上百年来打打杀杀,今天你抢我的牛羊,明天我夺你的草场,除了在彼此之间增添新的仇恨,在绿草萋萋的荒野之中增添无数座新坟,部族之中增添几户孤儿寡母之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这或许正是赤列都从心底里厌倦战争的原因之一。

    但他有选择吗?

    不仅是他,他的父亲——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连容貌都已经渐渐被他淡忘了的那个男人;还有他的主人亦不刺,乃至号称“全蒙古的汗”的汗王俺答,他们有选择吗?

    马走了这一阵子,先前狂奔时出的汗都已经收敛了。赤列都甩了甩头,赶走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弯腰脱去靴子,准备下河打水,给马洗个澡。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凭借着本能的反应,赤列都抓住那只手腕,一扭身一错步,一个漂亮的背摔,就将后面的那个人摔了出去。

    将人摔出去之后,赤列都才突然意识到,触手之处是一片滑腻,接着又有一声娇呼响起,赤列都大吃一惊,飞身前扑,仰倒在了地上,那人正好从空中落下,被他接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一切有如电闪雷鸣一般,随即,赤列都又赶紧将那人抱了起来,自己单腿跪在了那人的面前:“玉苏小姐,请恕小人无礼。”

    原来,被他摔出去的那个人,正是俺答与伊克哈屯提到的草原上的鲜花、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玉苏。月光下,只见她的身段苗条灵巧,皮肤就象牛奶一般洁白细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明亮而温柔,眼波流转之间,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也显得黯然失色了。

    此刻的草原上的鲜花、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却有些狼狈,一边整理着自己略显得有点凌乱的衣衫,一边嗔怪道:“大家都回营了,你还没有回来,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看也不看,就摔了人家一跤!”

    “对、对不起……”

    “你在想什么?人家都站你后边好半天了,你也没有觉察。”

    “没……没想什么……”赤列都掩饰过去,然后略带责怪地说:“天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你和哥哥一直不回来,人家怎么能睡得着?”玉苏抱怨说:“一大清早就出去,别人都回来了,你们还不回营,天知道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哦,小人跟随亦不刺将军去主营那边等待汗王回来。”

    “一直等到现在?”

    “嗯。”

    玉苏象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忙在刚才摔倒的地上寻找,借着明亮的月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口袋,递给了赤列都:“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吃饭,给你带了一点东西。快吃吧。”

    从一大清早出去,一直到了此刻月上中天时分,赤列都确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亦不刺粗枝大叶,根本想不到这件事情,回营之后,也不让赤列都歇息用饭,就安排他出来遛马,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的赤列都既不分辩,。但经玉苏提醒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也不推辞,接过了玉苏递过来的口袋,抓起口袋里面混合着奶渣的炒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玉苏心疼地看看他,从哥哥的马背上取下了盛满马*酒的羊皮口袋,递了过去:“慢点吃。当心噎着了。”

    赤列都艰难地咽下了一口炒米,将羊皮口袋又推了回去,从自己的马背上取出一个钵盂,到河边的水洼里舀了一碗水,喝了起来。

    尽管玉苏知道赤列都虽然只是一个低贱的奴隶,心却象草原上的雄鹰一样高傲,不会随意接受别人馈赠的东西,但赤列都只能吃炒米充饥、喝凉水解渴,让她更加心疼了,嗔怪道:“你说你们是何苦来着,别的部落的人都跟着汗王参加宴会,你们却跑了回来,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赤列都无言以对。直觉告诉他,亦不刺那样冲动和卤莽的决定,可能会给翁吉亦惕部带来灭顶之灾,但他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姑娘为之担忧,只得又抓起了一把炒米,放在嘴里机械地咀嚼起来。或许正是想到了这个令他也不寒而栗的问题,刚才那样香喷喷的炒米,如今也味同嚼蜡了。

    见他不应声,玉苏转移了话题,问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见哥哥脸色不好,他被汗王骂了?”

    “不知道。”

    “我知道你就算是知道也会说不知道。”说完之后,玉苏被自己那句绕口令一样的话给逗乐了,“格格”地笑了起来。

    看到玉苏那娇艳如花的笑颜,赤列都的心都要醉了。

    可以说,在赤列都长达十三年的奴隶生涯中,这张笑颜是他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亮色。他的母亲因为出身高贵,被亦不刺挑选做了自己母亲的侍女。由于亦不刺比玉苏大了十一岁,小小年纪又要承担起统领全部落的重任,根本无暇照顾年仅几岁的妹妹。只比玉苏大了几岁的赤列都就在玉苏的生命中扮演了哥哥和童年玩伴的角色,只要不用去打草、拾牛粪,他就一直背着她四处游玩。无论是赤列都,还是玉苏,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这对草原少年男女之间那种朴素的青梅竹马的童年友谊悄然生了变化,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从各自的心底里悄然生根、芽。赤列都也只是一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驯服了一匹人人都束手无策的烈马之后,才蓦然在玉苏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种异样的灼热……

    此刻,再次看到这张笑颜,有那么一瞬间,赤列都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涌在怀中。可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之后,和以往许多次两人单独相处时一样,理智又一次将内心深处的爱意打败了,甚至,他陷入了痛苦的自责之中:你是个奴婢,连属于自己的帐篷和羊群都没有,怎么能奢望摘下翁吉亦惕部的月亮!即便不考虑亦不刺将军会不会同意,让玉苏那样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你承担生活的重担,你真会心安理得吗?

    从小就被哥哥及族人视若掌上明珠,倍加疼爱的玉苏根本不会明白赤列都在想些什么,笑过之后,她调皮地挤一挤眼睛,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玉苏小姐请讲。”

    “想听的话,就叫我一声妹子。”

    “小人不敢。”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又没有别人,你就叫一声嘛。”

    “小人不敢。”

    听到赤列都还是同样的回答,玉苏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真是个木头,我不告诉你了。”说完之后,她赌气地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她却没有如愿听到赤列都追赶上来的脚步声,不得不自己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只见赤列都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就生气地跺了跺脚:“大木头,我已经跟额吉说好了,只要你在那达慕大会上表现出众,她就做主给我们……”

    即便是豪爽的蒙古姑娘,也不好意思将下面的话说出口,玉苏捂着脸,转身跑了。

    “那达慕大会……”赤列都愣了一下,突然一个空心斤斗翻了起来。太过激动,他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河边,“扑嗵”一声掉到了河里。

    玉苏其实并没有跑远,听到情郎落水的声音之后,悄悄抿着嘴笑了起来,心里说:大木头,看来你还不是那么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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