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上当众宣布只留五千人马随行护驾之后,俞大猷的心中就象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一般,再也未曾舒展过愁眉,一直到筵席结束,回到明军立下的大营之中,他也没有露出笑脸。

    见他那副模样,朱厚熜开玩笑说:“志辅,你可是担心朕一旦有事,你无法向朝廷交代得过去?”

    俞大猷负气地说:“微臣不敢。如若有人不利于圣驾,微臣定当舍身护持,拼死力战。至于殉国之后生何事,已非微臣所能计较。”

    本来是俞大猷的赌气之言,却赢得了朱厚熜击节慨叹:“好!你有这样舍生忘死的决心就好!那你就陪着朕,与蒙古各部豪赌一场。”

    俞大猷怔怔地问道:“豪赌一场?”

    “不错!”朱厚熜点点头:“押上朕的身家性命,赢得我大明北部边疆百年安宁!”

    俞大猷大惊失色:“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说:“减少随行护驾兵马,一则节省军费开支,二来也能向蒙古各部宣示朝廷并没有兴师征伐之意,这两层用意就不必说了,朕要赌的是,那些扬言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各部少壮派死硬分子,到底有没有胆量公然抗拒天命,逆大势而动!”

    接着,他正色说道:“今日我军与鞑靼会盟所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俺答倒是识大体,爽快地接受了朕馈赠给他的三件厚礼和朝廷的封号,可他所统辖的各部却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就不愿遵从他的号令臣服于我大明,愤然离去。这部分人虽然只是少数,但终究是一块时刻威胁我大明边境安危的脓包,为两族和平之大计,朕也不想妄动刀兵,大举征伐。可是,这块脓包能否如朕所愿地自己消散,大概只有天知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让它先起来,然后再把它挤破,一劳永逸地解除困扰我大明近两百年的边患!不过,也正因他们只是少部分,有你第一军六万兵马护持左右,朕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要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们,只留下五千人随行护驾,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只要他们有所异动,我军就可以名正言顺便讨伐他们。只要能在蒙古各部的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战而胜之,则可尽显我大明的军威战力,效果不是比朝廷花上数百万钱粮组织这一次‘射天狼’演习还要强上百倍?”

    皇上的意思竟是以自己为饵,诱惑那些心怀异志的北虏各部悍然举兵袭击圣驾,为明军征讨逆贼找到借口!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可谁能担得了这天大的干系?俞大猷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皇上身系我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且不可亲身犯险……”

    朱厚熜扶起了俞大猷,语气坚定地说:“朕也知道,此举确实过于冒险,但兵法有云,置于死地而后生。惟有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消灭对我大明心怀异志的北虏死硬分子,更能宣我大明国势军威,震慑蒙古各部。那些不愿臣服我大明天威,或是虽表面臣服,内心却仍在蠢蠢欲动的北虏各部,日后再若想要犯边剽掠,就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为了我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这个险,值得冒!”

    俞大猷抗辩道:“欲要尽诛逆贼、收降四夷,成就天朝四海一统之伟业,自有我大明百万雄师在。皇上只需一纸诏书传谕诸边将士,而后垂拱九重,坐待捷报即可,不必以九五之尊行此险着……”

    朱厚熜一哂:“一纸诏书传谕诸边将士就能坐待捷报?若真能如此,我大明怎会被北方边患困扰长达两百年?朕又何必以身为饵?成祖文皇帝五出漠北,三犁虏**,每次出动大军都在数十万以上,也未能赢得短暂的和平安宁,你俞志辅就没有想想这其中的成败得失?”

    皇上突然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俞大猷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

    明成祖朱棣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迈千古的盛世名王,一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万方宾服、四夷来朝”,为此倾注了毕生的精力,直至死在第五次北征蒙古的归途。其中,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便是五次北伐。而这一丰功伟绩,自然在《成祖实录》中极尽赞美之词,后世帝王也不吝言辞地赞颂,说什么“万年无疆之业”、“万世不拔之功”,“妖氛残孽,荡焉廓清。乘舆所至,盖汉武唐宗所不到”,都把明成祖朱棣北征的武功看做过了汉唐。身为大明臣子,俞大猷当然不敢另持一辞,讥评先帝。

    听完他的那些话,朱厚熜又是一哂:“志辅言不由衷啊!朕知道,五出漠北,三犁虏**,是成祖文皇帝最引以为傲的北征伟业,朕作为后世子孙,也不该妄自菲薄先人。但要说到什么‘远迈汉唐’,只怕还值得商榷。汉武大帝北征匈奴,将他们赶到了莱茵河,导致了欧洲人第一次遭遇了‘黄祸’;唐太宗讨伐突厥,打得颉利可汗等酋心服口服,尊之为‘天可汗’。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第一次、第二次调动兵马达五十万,其他三次都在三十万以上,可谓倾尽全国之人财物力,却不能为我大明赢得数年之安,甚至在班师回朝的途中还曾遭到北虏的追击,战果究竟怎么样?”

    见俞大猷不敢应声,朱厚熜又说:“我朝史官记起居注、修实录,对征战之功的记载十分详尽确凿。如《太祖实录》中对徐达、蓝玉等人历次北伐所获俘虏,乃至马匹牛羊数目都记载的一清二楚,可无论是《太宗实录》,还是金幼孜奉成祖文皇帝之命所编撰的《北征录》,里面对于战果的记载却语焉不详。天子御驾亲征,举国瞩目,成祖文皇帝更欲以此留美名于后世,出塞之后未及接敌便急于勒铭刻石,若战果可观,又怎能不详加陈述以夸示天下?两相对比,究竟真相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皇上这一番剖析丝丝入扣,更不在自己面前讳言成祖文皇帝之失,可见对自己是何等的信任!俞大猷倍受感动,也就打消了心中的顾虑,说:“皇上睿智。微臣也曾仔细想过,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第四次、第五次北征,六师深入草原腹地,北虏已闻风而遁,诸将分索山谷四野三百余里,不见虏贼踪影,连车辙马迹也都被尘土湮灭,未能取得战果;前三次三犁虏**,战果究竟如何,微臣不敢妄言。但第一次于永乐八年北征鞑靼,未能俘获酋本雅失里,班师归途还曾两次受到虏贼袭击,可见并未给予北虏歼灭性打击。第二次于永乐十二年北征瓦刺,以五十万之众征讨三万余人的瓦刺,本应摧枯拉朽,仗却打得十分艰苦,双方杀伤相当。此外,成祖文皇帝圣驾于八月初一还师于京城,闰九月便有瓦刺某部欲掠甘肃的消息,亦可见瓦刺实力犹在,贼心不死。第三次于永乐二十年征鞑靼,酋阿鲁达远遁,我军未能与之交锋,回师击兀良哈,俘虏其老弱、获其马牛羊而回。本为伏虎而出塞,却只能擒兔而归,亦未能达到解除国朝北部边患之目的。究其根源,乃是因蒙元各部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反观我军,道途险远,气候恶劣,夏往有暑渴之虞,冬进有寒仆之患,更有粮饷辎重供给不济,将士饿死十之二三,成祖文皇帝亦不得不久用素食果腹;解送粮饷辎重的民夫倒伏草野之中,更是不胜计数……”

    说到这里,俞大猷瞥见皇上目光炯炯有神,正含笑注视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说的太过直白,忙住了口,躬身说道:“微臣愚见,不足以污浊圣听,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感慨地说:“志辅,能一眼窥破其中关键之所在,还能这样直抒己见,朕真是没有看错你!成祖文皇帝竭全国之财力,聚各省之雄兵,历时十余年的五次北征,从军事上来说其实并不成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等若拿大炮打蚊子一般,既徒糜国帑民财,致使国家财用大窘、民力枯竭,却未能收到实效。如今朕要反其道而行之,引蛇出洞,好将他们一鼓而歼。你倒是说说,除了朕这个万乘之君,还有谁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俞大猷还想再说什么,朱厚熜抬抬手阻止了他,说:“志辅,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有你和你麾下五千精锐之师,朕根本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更相信你定能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为我大明北部边境赢得百年安宁!”

    俞大猷可没有那样的自信,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喃喃地说:“若是圣驾有事,微臣纵然身死族诛,也难偿大罪之于万一……”

    朱厚熜又是一哂:“亏你俞志辅还是我大明不世出的一代名将,是朕一直看好的社稷干城、国之栋梁,竟说出这等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朕之所以敢做这样的豪赌,手中还握有三张王牌:一来蒙古各部摄于我大明国势军威,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二来你麾下将士被称为我大明第一强兵,战力不逊于最精锐的蒙古铁骑,还整备着远比他们先进的犀利火器,野战决胜,未必会输给天下任何一支军队;三来此地距离大同不足三百里地,禁军第二军、第三军,还有大同军二十多万人马就驻扎在大同,一旦有事,至多两三天就能赶来救驾。你不必担心了,快去与杨惟约商议如何调兵遣将吧!你们两人,一个是运筹帷幄于庙堂之上的总参谋长,一个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军中大将,如今再度携手,定能演出一场好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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