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上划定的什么“现役”、“预备役”年龄界限,张茂有不同意见,认为三十几岁的兵士正在壮年,不必这么早就转入“预备役”。但皇上已经提了出来,他也不好提出异议,就委婉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根据大明军制,边地守军十分之三守城,七分屯田;内地军队十分之二守城,八分屯田。原本从事屯田的兵士退役之后朝廷给授田亩、耕牛、种子等物,生计并不问题;可那些原本从事守备的兵士并不熟悉农事,退役之后,生计或有困难,不若以四十岁为限,年过四十以后再转为预备役屯田……

    张茂毕竟是个读书不多的军人,骤然提出的建议与他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却恰好给了朱厚熜引出下面话题的契机,当即抚掌称善:“不是爱兵如子的张老公帅,也想不到这样细啊!不过,也正因有些兵士一直在从事战守之责,朕才要将预备役期限定为三十五岁,将退役年限定为四十五岁,给他们留出十年时间,一是让他们逐步适应平民生活,不致因身份和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无所适从;二来也是让他们逐步习学农事,退役之后能养活得起自己。即便是那些对农事了无兴趣的兵士,朕也考虑过要给他们找一个饭碗。”

    听了皇上的话,张茂这才明白自己竟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又不好在皇上的面前改口,只得说:“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笑道:“呵呵,那些兵士均是少小之时便从军,练就了一身杀敌的好本事,却不会干别的。加之各级军官将佐食朝廷俸禄,即便不贪不占,这么多年下来也能攒下一点家私,那些兵士却只能领到定额口粮和为数极少的军饷,朝廷的赏赐更是少之又少,其中大半还都落入了各级军官将佐的口袋,可谓半生从军,身无长物,也只有靠那身好武艺讨生活了。昨夜朕与大同市舶司的官员晤谈,他们提出朝廷派遣商队与西域诸番通商一事。通商西域上利国家下利百姓,朕也就准了他们的奏,但是,此去西域山高路远,还有蒙古一些小部落及马贼盗寇纵横其间,商队安全实在令人担心。他们提出商贾可以雇佣镖局护卫。要知道,通商西域与在我大明境内往来货殖可不同,要面对的不是啸聚山林的强盗蟊贼,而是见财起意的异族军队,即便那些纵横大漠的马贼团伙,实力也不容小视,那些镖师、趟子手怎能应付得了?而我明军兵士无论作战技能还是纪律,都比他们强上许多,朕就在想,可否让那些商贾雇佣预备役或退役兵士做护卫?一则能保护商旅安全,二则兵士可得到丰厚报酬。还有其三……”

    说到这里,朱厚熜看了看坐在城墙那一边的蒙古各部派来观摩演习的使,稍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一点朕不必细说,诸位爱卿也都能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用我明军兵士护卫商队西行,只怕有的人还会多些顾虑,不敢轻举妄动。若是雇佣民间镖局押运,纵然有事,朝廷也不好出面帮他们讨个说法。”

    有人立刻应声道:“皇上圣明!”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颂圣之人不是严世蕃,而是一向本分事君、谨小慎微的兵部尚书曾铣,不禁让人有突兀之感。

    迎着皇上和其他大臣略带疑惑的目光,曾铣侃侃而谈:“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两位先帝就曾定下‘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之方略驾驭四方夷狄。臣蒙圣恩许以本兵之寄之前,曾总督三边军务多年,更是深知西域之于我大明至关重要。如今鞑靼俺答部窃据河套,出则可攻击宣府、大同两镇,震动京畿重地;入则可攻击延绥、宁夏、固原三镇,侵扰关中沃野,收复河套之议可谓刻不容缓。奈何江南叛乱,朝廷不得已与鞑靼议和,如今也不好违背盟约,倾师征伐。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之人是否诚心归顺天朝,实令国人堪忧。是故臣以为,皇上定策与西域诸番交好,断夷狄之右臂,不独是继承太、成两祖一以贯之的良法善政;更是为日后朝廷收复河套未雨绸缪。而以兵士护卫商队,一则可以扬威异域,使北虏各部及西域诸番不敢轻举妄动;二则可为朝廷耳目,无论北虏各部,还是西域诸番,只要有所异动,朝廷便可觉察,应敌而动,提前做出相应部署。如此一举多得,实乃制驭四夷的万全之策!”

    昨夜议事之时,严世蕃便知道皇上有意要用兵士护卫商队,却未曾听到皇上说起此举还是为了西控西域,所以被曾铣抢了先手,此刻也不敢再落于人后,立刻大声说:“曾部堂说的是!非是天聪圣明如吾皇,也断然想不出如此妙法良策!”

    朱厚熜的本意其实就是恢复自古以来丝绸之路的辉煌,开辟新的市场,给大明日益蓬勃展的商品经济再注入新的活力,至于用退役的兵士护卫商队,也不过是妙手偶得,还没有把这些事情都上升到国家安全的政治高度来考虑,曾铣这样理解与之多有不符,但仔细想想也觉得曾铣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是自己歪打误撞地碰巧了。不过这样也好,涉及到防范北虏、维护边境安全,想必反对的声浪就会小一些!他的心中颇为得意,就故作高深莫测地拈着胡须,笑道:“呵呵,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天下各国,无论远近,皆是我大明的藩属;万物灵长,无分华夷,都是朕的子民,朕应一视同仁,教化四方,以德服之。是以曾部堂可以这么想,朕却不能做如斯之想啊!”

    曾铣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严世蕃的眼中也闪现出了一丝惊恐之色,两人正要说话,就听到朱厚熜又说:“不过,曾部堂掌兵部,谋划四边安宁是他份内职责,加之朕当初在议设总参谋部时也说了,自古知兵非好战,制订各边镇国土防御计划乃至进攻计划只是为了避免临难抱佛脚,并不是真的要挥师征伐四边。所以他这么想倒也未必十分错,就当他姑且说之,朕与诸位爱卿姑妄听之好了。”

    众人心中全然明白了:皇上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与蒙古各部订有盟约,各部使眼下就在大同城中观摩演习,君臣却在此时商议钳制鞑靼、收复河套的方略,实在不太合适,更有损天朝“四夷宾服,万方来朝”的光辉形象。于是,纷纷点头,颂扬吾皇圣明。

    朱厚熜叫道:“曾部堂。”

    “臣在。”

    “你总督三边多年,对西北形势、番情最为了解,朕问你,倘若……”朱厚熜冲着曾铣点了点头,加重了语气:“记住,朕说的是倘若!倘若国朝要经营西域,当以何地为重?”

    回到明朝这些年来,一个北虏一个南倭,再加上自己多事要搞什么富国强兵的新政,将朱厚熜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对大明国家安全没有任何威胁的西域,今天既然说到这里,就要好好向曾铣这个既是“西北通”又是强烈主张从鞑靼手中收复河套地区的“鹰派”人士请教请教了。

    曾铣更是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说:“哈密!”

    “西域番国林立,为何却是哈密,说说你的理由。”

    曾铣应道:“回皇上,理由有三:其一,哈密为西域咽喉锁钥之地,太祖文皇帝永乐年间,天方、撒马尔汗、别失八里、哈烈、柳城、吐鲁番等三十八国入贡,必取道哈密,朝廷命哈密译上诸番贡表,具闻乃,侦察向背,是为朝廷西控西域之一大强援。其二,哈密东距肃州、西距吐鲁番各千五百里,北距瓦刺只百里之遥,国朝制驭哈密,一则能断北狄右臂;二则能破西戎交党,外则能联络戎夷,察其顺逆而抚驭之;内则能藩屏甘肃而卫我边郡,于朝廷抑制瓦刺、侧击鞑靼大有裨益。其三,哈密由胡元遗孽、肃王忽纳失里裂土而自立,忽纳失里卒,其弟安克帖木儿继嗣为王,慑服于天朝威严,自永乐二年遣使来朝并请锡爵。太祖文皇帝敕命曰‘前代王爵不足再论,但今取其能归心朝廷而改封之,使守其地,绥抚其民可也。’封其为忠顺王。之后王爵继嗣,皆由朝廷敕令册封,忠顺王府设经历、长史等官,皆由汉官充任,其制然于夷姓诸王,几近于天湟贵胄。朝廷法令、天子诏书皆行于哈密,与内地郡属等若。哈密卫官员将佐设置、委任亦由朝廷掌握,朝廷之重视与掌控哈密,可见一斑。哈密胡人亦心向朝廷,弘治年间,哈密为吐鲁番所占据,嘉靖二十四年复国之后,随即便遣使朝贡,向化之心,天日可鉴。”

    嘉靖二十四年正是朝廷倾举国之兵南下平叛的关键时刻,朱厚熜简直有一种“大明王朝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感觉,一颗心全维系在原在千里之外的平叛军的战事进展上面,也就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万里之外的哈密小国遣使来朝之事,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命礼部将贡品收下,从优给赏把贡使打回去了事。如今听曾铣这么详细解说哈密的重要性之后,他的心中懊恼不已,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读书,全局观念薄弱,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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