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朱厚熜还是意犹未尽,又开玩笑说:“这么体恤海瑞,难道你忘了,就是他上奏朝廷,把你们内官的权势都给夺了去的?”

    吕芳正色说道:“回主子,奴婢只知道海瑞一清如水,在我大明官场之中实属难得,有他替主子掌着铜政,我大明国库的锁钥就不会出问题了。”

    朱厚熜看着吕芳,感慨地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吕芳才真有千古名臣风范啊!说起至公无私,别说是夏言,放眼大明,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吕芳了!”

    “奴婢是刑余之人,为主子看好这个家是奴婢的本分,当不得主子这样的赞誉……”

    “你也不必跟朕客气,朕心中有数。”朱厚熜遗憾地说:“可惜你没有兄弟,否则把他们的子嗣过继一个过来承你的祧,朕给他封授爵位,也算是给你吕大伴有所补偿。”

    “主子且不必这样想,奴婢……”吕芳哽咽了,过了好久才说:“能伺候主子这么多年,奴婢知足了……”

    “唉!”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当日朕准了海瑞的奏,其实也是不得已,个中原由无法与你细说,说了你可能也不明白,总而言之,是为我大明的千秋基业长治久安。其实朕事后想起来,也是颇为后悔过于草率了。朝臣们皆有家有业,就有私心,因为他们都有退路,大不了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只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没有退路,跟朕一起圈禁在这万重宫阙之中,担天下之重任,承天下之骂名。真是苦了你们,更委屈了你们啊……”

    朱厚熜原本是想趁机褒奖吕芳几句,让他能一如既往死心塌地地给自己卖命,但说到后来自己也动了情,眼角渗出了泪水。而吕芳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在君前失仪,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哽咽着说:“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奴婢就算死,也值了。其实奴婢之所以高看那个海瑞一眼,就是因为奴婢认定他跟奴婢一样,都是心中只有主子,没有自家的人……”

    “温情战术”的效果如此明显,朱厚熜也就不再继续演戏,将话题又转了过来:“你不说朕倒给疏忽了,那个海瑞是否一直没有把家眷接到任上?还有他的母亲,朕听说他自幼丧父,是母亲一手拉扯长大的,他也事母至孝,如今出仕为官,为何不把母亲接来奉养?要说当初许多品秩较低的京官无法将家眷接到京城居住,是因为长安米贵,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实在难以应付各项开支,但他做的是地方官,日常所需的住房家具车轿马匹都由县衙供应,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加之朝廷如今实行了养廉银制度,解决了官员俸禄过低的问题,海瑞为何宁可不领养廉银,却还是不把家眷接来?”

    这个问题,吕芳当初也颇感疑惑,还专门写信问过海瑞,因此知道一点实情,回答道:“回主子,当初奴婢在南京时,也曾这么问过海瑞,凡我大明各级地方衙门,现任官不带家眷赴任,治下百姓便以为定干不长久,难以安心。百姓难以安心,衙门里的各项政务就不好展布。可他却说自己有所顾虑,一来说是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抛荒了实在可惜;二来从琼州到江南水6行程数千里,花费不菲,他宦囊羞涩,又不愿意领养廉银,难以承担这笔开销;三来……”

    说到这里,吕芳突然停住了,偷眼看看朱厚熜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厚熜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三来是什么?”

    吕芳吞吞吐吐地说:“主子也知道此人太过迂直,说话向来没有分寸,他的话不听也罢。”

    朱厚熜不满地说:“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想帮他打掩护。他海瑞就差当面批龙鳞了,朕都受得,难道还会怪他说错了话不成?”

    “是,主子。”吕芳说:“那个海瑞说,他知道以他的脾气禀性,万难见容于同僚,更难在官场久安其位,迟早会获罪于上宪,被主子打入诏狱也不无可能。与其让老母幼子为自己担惊受怕,不如将他们留在海南老家,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朱厚熜脸上的颜色变了:“他真这么说?”

    “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主子……”

    “这……这……”朱厚熜哭笑不得:“他可真敢说话啊!”

    吕芳忙说:“那个海瑞出身海南蛮夷之地,一贯放言无忌,主子且不必与他计较……”

    “跟他计较?他也配么?”朱厚熜硬充好汉地说了一句,自己的脸倒有些烫,便冷笑一声,说:“他真以为自己是逢龙比干,可朕不是纣王那样的昏君!若是连他这种人都容不了,朕就真听不到真话了。”

    吕芳由衷地说“主子圣明。”

    朱厚熜似乎还是心意难平,又嚷嚷着说:“执拗着不肯领朕给他的养廉银,却连老母亲都不供养,象话吗?朕看他是貌似刚直,其实是故意在给我大明官员脸上抹黑!他不想接老母家眷赴任,朕还偏要给他接来,让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也过点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说着说着,他自己又犹豫了:“只是,世人都说云贵乃是蛮荒瘴夷之地,朕也不好强求他带着老母幼子赴任。而且,如今采矿技术落后,除了开山爆破改用新式炸药、粉碎矿石可以使用蒸汽机而外,其他工作几乎全靠人力,要加开铜矿,就得增加民夫,矿工工作危险收入又低,聚多了便容易闹事。我前日与马阁老商议此事之时,他对此也颇有顾虑。他那么老抠的一个人,能同意给户部云贵铜政司下属的矿山矿工双倍的工资,还答应掏银子改善矿工生活条件,你就知道事情有多棘手!可这些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照朕说,这个铜政御史,光是个好官、清官还不行,还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海瑞的差事,不好做啊!万一矿工生骚乱,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朕怎能忍心让他带着老母幼子一同赴任?”

    吕芳开始还以为,主子一定要将海瑞的家眷接来,是替阿宝给海瑞赔罪,使他能够忘却所受的屈辱,也圆了他的面子,免得他成为官场上的笑柄;但听主子这么说之后,才明白了原来背后还有如此深远的用意,感慨地说:“既食君禄,便要为国效命,为君尽忠。主子又是这般天心仁厚,海瑞定不会辜负圣心厚望。”

    “话虽如此,但朕还是有些不忍心啊……”

    吕芳想了想,说道:“主子不必萦怀,奴婢还有一个建议:是否将海瑞的家眷接到京城?海瑞若调任铜政司,按例应上京城来觐见主子,面谢圣恩,他们母子家人恰好可以在京城团聚,堪称双喜临门。他不愿带着家眷赴任云贵,也可就住在京城,他回京述职或办差之时也可团聚。若是他在任上有什么闪失,他的寡母孀妻幼子就由朝廷供养。如此一来,海瑞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更会感怀圣恩,差事便办得更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朱厚熜沉吟着说:“海南至京师万里之遥,海母今年怕有五十开外了吧?那么大的年纪,也不好着急着赶路,这一来一回只怕要大半年。算算行程,也不一定能赶得上与海瑞在北京见面。还有,朕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的家眷居住在京城里的好。他们是海南人士,耐热不耐寒,也不见得能习惯北方的气候饮食。不如安置在南京,抄没了那些附逆倡乱的勋臣贵戚的家产,许多房子都入了官,就找一处不大不小的宅第赐给他们,家人奴仆也给他雇上几个,开销就从他的养廉银里扣。”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又来了气:“哼,养廉银是朝廷给的正项收入,又不是贪墨受贿所得,他凭什么不领?简直把朕的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再说了,他一个人不领,让那些领了的人如何能心安?还不得把他给恨死?朕看他海瑞连人都不会做,怎会做官?难怪会整日价惹是生非!”

    皇上明明是体恤海瑞一直不领养廉银而甘愿吃苦受穷,听起来竟象是在叱责他,吕芳也觉得有趣,又凑趣说道:“主子说的是。奴婢闻说海瑞之母家教礼法极严,有她管着海瑞,兴许他还能少给主子惹点事儿。”

    “其实,朕此举不但是要替海瑞解决后顾之忧,让他能心无旁骛地为朝廷尽忠,还有另外一层用意。”朱厚熜说:“碍于朝廷规制、祖宗家法,你举荐海瑞出任铜政御史一事不便公诸于众,可朕要让他海瑞承你的情,更要让他知道你们这些太监之中也有好人,也能象他们那些理学之士一样为国家效命、为朝廷尽忠!因此,此事就交由你去办,用司礼监的牒文,着令广东巡抚衙门安排官船,派镇抚司的人专程去海南给他把老母和家眷接来。”

    原来主子还有这层用心!吕芳更为感动,跪了下来,说:“主子这般体恤奴婢,奴婢也只好揣着这张老脸,先承主子的情,叩谢天恩了。”

    朱厚熜摆摆手:“先别忙着谢恩。海南距离南京远隔重洋大山,好好想想该如何安全地把海瑞家眷接到南京才是正经。既然是好事,就一定要办好,路上且不能出一点岔子。”

    “请主子放心,奴婢定会悉心办好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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