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等猴子渐渐从出离的愤怒之中缓和过来之后,张明远伸出大手,拍了拍猴子的肩膀:“不要难过了,当此乱世,谁也无法左右命运的安排,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好了。如今远江滨松城已不必再去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回家吗?”

    听他说到“回家”二字,猴子仿佛想起了昔日所过的那种艰辛而苦难的生活,立刻惊叫起来:“不,我不回家!”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猴子是一个机灵有胆识的少年,但他也知道,胆识无法用来填饱肚子,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少年想要凭借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养活自己,实在是无法达成的奢望。一贯钱买来的木棉针,所能赚到的利润非常有限,倘若省吃俭用,或度能维持他到达远江滨松城,但与自己有约的高野僧人已经永远也到达不了滨松城,他再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现实的结局,大概只有做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了。

    猴子喃喃地说:“我……我不知道……”接着他又大叫起来:“反正我不回去!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对着天上的明月和木曾川的流水过誓,不出人头地,不能让母亲和阿日,还有次郎过上好的生活,我绝不回去!”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离家出走,竟也立下了这样的宏愿,有人忍不住出了讥笑声。

    张明远立刻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将那显然不合时宜的笑声挡了回去。接着,他回过头来,看着一脸茫然的猴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愿意与我们一道上京都去吗?”

    “京都?”猴子的瞳孔立刻放大了:“您是说让……让我跟你们一道上京都?”

    张明远点点头:“我们大人是京都来的贵人,路上需要人服侍,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你带上。”

    猴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光,追问道:“您……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睡进京都一位大人的小厮的房间里?”

    “呵呵,或许还不止如此!”汪直迈着大人们才有的那种很气派的方步从林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有外人在场,哪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些来自大明镇抚司,又身负绝密使命的人们也都不敢掉以轻心,自张明远以下,众人都向汪直低头行礼:“大人!”

    汪直派头十足地摆了摆手,继续对猴子说:“你刚才要卖针给本大人的手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很是伶牙利齿嘛。又知道再多的钱总有用光的时候,不如拿来做生意用钱生钱的道理。看来你很有做生意的天分,以后跟着本大人,别说是小厮,掌柜都有的做!”

    猴子怔怔地问道:“大人是个商人?”

    “不错。不过,本大人可不是普通的商人,”汪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本大人乃幕府义辉殿下御家人,细川管领大人家臣松川信直是也!”

    没想到,猴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接着,他赶紧跪下,将整个身子也平伏在了地上,说:“大人,请允许我向您禀报一件事情……”

    汪直象一位善待下人的大人物一样,和颜悦色地说:“说吧。”

    “大人……”刚才伶牙利齿的猴子突然变得笨嘴笨舌起来,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汪直越的和蔼了,鼓励他说:“没关系,你尽管说吧。”

    “大……大人,我想到……到真正的武士家中做事……”

    按理来说,象他这样一个出身贫寒,又沦落为跟乞丐并无分别的流浪儿,在京都的大人府上当差,不但可以摆脱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的漂泊生活;而且,比之先前被人们所歧视所凌辱的悲惨遭遇,他从今以后就拥有了一个比较正当的身份,即使在别人面前也不必自惭形秽了。种种好处显而易见,何况,大人还亲口许诺日后要提拔他做掌柜,只要自己努力用心地做事,前程还是很远大的。可是,猴子竟然拒绝了,就因为来自京都的大人尽管身份显赫,头上笼罩着“幕府将军御家人”、“管领大人家臣”这两个普通战国大名都不能等闲视之的眩目光环,却不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吭吭吭。”汪直仿佛被冷气呛到了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其他人脸都憋红了,显然都在强忍着笑。

    张明远明白,汪直可不仅仅是爱惜猴子的经商之才,也是猜测眼前这位姓“木下”、长的又象猴子的流浪少年或许就是皇上钦命留意的那个“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这才用“掌柜”的前程来说服和诱惑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大家走,只不过是没有想到猴子根本看不上做一名富甲一方的商人,他的志向跟许多武士家的小孩一样远大,哪怕只是做一名小卒,也要跟随一位勇武的主人,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不过,这么说来,这个猴子倒真象是皇上说的那个给织田信长当小厮出身,因才干出众而逐步得到提拔和重用,日后更成就了一番伟业的“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

    想到这里,张明远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板着脸训斥猴子道:“大胆!大人已经说了他是幕府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细川管领大人的家臣,难道还不算是一位真正的武士吗?告诉你,大人不但是一位真正的武士,还是一位很受将军殿下和管领大人器重的幕府僚臣。能够侍奉这样的大人,是你三生三世才能修到的福分。还不快向大人道歉!”

    接着,他又强忍着笑,装模作样地向汪直低头行礼,说:“这个小孩出身农家,没有见过世面,请大人原谅他的放肆无理。”

    猴子似乎对张明远已经信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地跪在下来,平伏在地上,额头触着林中的杂草,说:“恳请大人原谅小人的放肆无理。”

    汪直心中其实也是一阵狂喜,但表面上仍故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说:“本大人宽宏大量,又看你身世实在可怜,是不会跟你计较的。五郎,他就交给你了!”

    张明远低头:“是。”

    “既然做了我的小厮,就不能再叫猴子这样不雅的名字。我看,就叫他起初说的那个日吉丸好了,在外面就叫木下日吉。”

    “是。”张明远转身呵斥猴子道:“大人赐了你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木下日吉。还不快谢谢大人!”

    根本不必他催促,猴子――如今的木下日吉――也知道,大人既然同意自己恢复“木下”的本姓,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低贱的小厮,而是看成了一个出身武士家庭的少年随从。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高野僧人带给他的微茫希望幻灭之后,却突然又受到了来自京都大人的垂青,木下日吉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也看到了比做一名高野僧人更加远大的前程在向自己招手,忙伏身在地,叩头谢恩。

    其实,他不知道,若不是担心犯了欺君之罪,无论是张明远还是汪直,都想给他改个名字,干脆就叫“木下藤吉郎”。

    被收为小厮,木下日吉就被允许进入树林之中与大家一起围坐用餐。普通的旅行食品,对他来说也是此前十二年从未尝到的各种美味。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或戏谑的询问。而织田信长家的那个藤吉郎则悻悻然地坐在一旁,不时将充满敌意的目光偷偷投向这个突然冒出来并得到大人怜惜和垂青的流浪少年。

    木下日吉眼中的“大人”和“武士头领”――也就是汪直和张明远两人或许是自持身份,没有参与到手下武士们的询问、戏谑之中,悠闲地呷着酒,但他们的耳朵始终没有一刻放松,敏锐地捕捉着木下日吉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眼睛也始终没有一刻放松,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木下日吉的一举一动。

    或许是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木下日吉没有丝毫的拘谨,口齿伶俐地回答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对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却不屑与自己交谈的少年也一直报以微笑。这份器宇和风度,真让人不敢相信他竟出身于一个偏僻乡村的贫寒农家;更不敢相信就在一刻之前,他还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流浪儿……

    而坐在一旁的那位尾张织田氏家的小厮藤吉郎,尽管衣着光鲜,时常还要摆出一副主人一般的高傲模样,但跟木下日吉一比,简直就象是一个可怜的木偶、无知的傻瓜一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汪直和张明远两人对视一笑,遥遥地举起了手中的酒葫芦,庆祝自己不辱圣命……

    对于投身这样的主人,木下日吉也十分满意,因为聪明的他此刻已经现,“大人”身边的这些武士看上去都十分强悍勇猛且训练有素,根本不象是被商人临时雇佣来的野武士(注)。能拥有这样的手下,大人一定也不是一位普通的商人,或许是负有特殊使命,装扮成商人的幕府密使吧!又或许,大人是美浓国国主“蝮之道三”那样胸怀大志之人,今日是商人,或许明日就成了一国之主,跟着这样的大人,应该能建立一番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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