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与远道而来的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亦即大明海商汪直相互见礼之后,便吩咐在万松寺便殿设宴款待京都来的贵客。

    席间,汪直一再提起织田信长与美浓国主斋藤道三女儿浓姬的婚约,给他送上了大量价值不菲的丝绸、瓷器等物作为贺礼,对家老平手政秀、林通胜、柴田胜家和众多随行武士也都有馈赠,因平手政秀是尾张织田氏的席家老,为众家臣之,获赠的礼物要比林通胜、柴田胜家两人多出一倍有余。宾主相谈甚欢,宴会持续到日落时分方才结束,当夜就都宿在万松寺。

    次日上午,京都贵客只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赶路显然已经不太合适,织田信长便又吩咐设宴,准备用过午饭之后再动身一同前往那古野城。筵席之上,他试探性地向汪直提到了洋枪之事。

    说起来,织田信长之所以愿意担任京都贵客的接待奉行,主持这种无聊的迎来送往、陪吃陪喝的礼仪活动,全是冲着那位大明海商汪直能贩卖洋枪去的。接到汪直一行人的当天,他没有向客人提出这个问题,熬到了第二天才开口询问,已经是接受了平手政秀再三的劝说,认为这样做一是失礼,二来也显得过于操切,容易被那个粗鄙庸俗的商人拿腔作势漫天要价的缘故。

    汪直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哦,信长公子也对那东西感兴趣啊?”

    一个“也”字令织田信长警觉起来:难道说还有其他的大名、领主也对那样厉害的武器动心了?

    但在贵客面前,身为尾张织田氏家督继承人的他不好表现得过于敏感,忙递了个眼色给平手政秀,示意他问。

    平手政秀心领神会,问道:“松川大人此次周游列国,还有其他人问过那种东西吗?”

    “唉!在下真是没有想到,当年无心之举,没想到竟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之后,汪直坦率地说:“无论是在京都,还是此次一路走来,问倒是有不少人问起过,不过,能出得起价钱的人倒不多,也只有稻叶山城的斋藤国主愿以二百贯一支的价钱,在今明两年之内各购买一百支。”

    这与尾张派到稻叶山城的暗探送回的情报并无出入,织田信长也就不再怀疑汪直别有所图,兴冲冲地问道:“那么,我们尾张想多买一点,不知松川大人可愿意?”

    “哈哈哈,信长公子是在说笑话啊!”汪直笑了起来:“在下是个生意人,哪有开着门做生意,还怕别人买得多的?”

    织田信长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说:“那好!我们买四百支。”

    织田信长的话音刚落,平手政秀激烈地咳嗽起来。

    汪直眼睛里骤然放射出贪婪的光芒:“爽快!若是要这么大的数量,在下还可以让一点利出来,按一百八十贯一支的价钱卖给贵国。”

    接着,他又解释说:“之所以愿意折价卖给贵国,一来在下看信长公子少年英雄,愿意倾心结交信长公子这个朋友;二来贵国濒临海湾,在下又有船,可以整批装船启运,从?港到贵国的大部分路程都走水路的话,就少了许多道关卡恶毒盘剥,省下的花销在下也不敢独吞。不过,在下运到贵国和周边诸国的其他货物,榷税方面还请信长公子与平手公政秀大人多多关照……”

    这一回,还不等织田信长表态,平手政秀就抢着说话了:“公子,你的式已散乱,对松川大人非常失礼。请暂且离席,让属下与林佐渡大人为你整理。”说着,他站了起来,冲着汪直等人一鞠躬:“请松川大人容我家少主少陪。”

    汪直含笑点头致意:“请便。”

    正说到关键时刻,平手政秀却出来打岔,令织田信长十分不快,但这位他一向颇为敬畏的爷爷语气之中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威严,似乎不容违抗一般,便也起身,说:“胜家,代我招呼好诸位贵客。”离席退到了里间。

    一进里间,平手政秀就拉下了脸:“吉法师,你太莽撞了!”

    “爷爷说的是洋枪一事吧?”织田信长不服气地说:“稻叶山城愿意在今明两年之内各购买一百支,加起来就是两百支,我们如果不能比他们多,如何才能抵御他们的进攻,保护我们的领地?”

    这个时候,林通胜也跟着走了进来,平手政秀不得不缓和了语气,说:“信长公子,你对美浓方面的担忧是对的,问题是,那个黑心的商人要的价钱太高了……”

    “很高吗?我不觉得!”织田信长说:“我们的人刚刚从稻叶山城送回来的消息,美浓方面确实是以两百贯一支的价钱向他购买的,连老奸巨滑的‘蝮之道三’都愿意掏那样的高价,想必也是无可奈何。如今那个松川主动表示愿将价钱降到一百八十贯,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平手政秀当了织田信长多年的老师,自然知道这位少主只对与战争有关系的事情感兴趣,对武家子弟所必须学习和掌握的诸如文学、书法,以及枯燥无味的数算等课程根本不屑一顾,因而只是凭着自己的理解,想当然地看待问题。事关重大,他也就顾不上在林通胜面前给少主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不知少主明不明白,我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一次购买那么多的洋枪?”

    “什么?四百支洋枪,一支一百八十贯,总共需要……”织田信长算了半天也算不清楚,挠着头说:“一共需要多少钱,爷爷,你帮我算算。”

    这下子,他原本高高束起的头真的散乱了。林通胜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一声。

    “七万二千贯。”

    “偌大的尾张,难道连区区七万二千贯都拿不出来吗?”

    身为家督继承人,连家底都摸不清楚,何以能治理国家?林通胜心中鄙夷之意更浓了。

    “不错。”平手政秀说:“每年收到的赋税贡米,给诸位家臣完俸禄之后,还剩下不到一万贯,要应付打仗,还要进贡天皇和将军殿下,供奉伊贺、热田的神宫,能剩下的便寥寥无几。主公这么多年来一直克勤克俭,好不容易攒下了十万贯的积蓄,今年为了修末森城,已花费一空了。”

    战国时代,各国大名、领主的家督继承人结婚之后,父亲就要把主城让给他居住,自己另择居城。这一来是为了锻炼儿子独当一面的能力;二来更是防备来自敌国、负有密探之责的儿媳妇过多地接触织田氏的家臣和机密决策,给自己的娘家通风报信。这已成为战国时代不成文的一条惯例,还美其名曰是儿媳妇进了家门,就应该掌管内庭,与婆婆同居一城多有不便。哪怕是国力微弱,没有能力修筑新城,也要紧挨着主城另筑一座附城,召集家臣们商议军国大事,宁可挤在狭小的附城,也不会再去宽敞宏大的主城。

    因此,早在去年年末与美浓国斋藤道三缔结婚约之后,织田信秀就开始在距离尾张织田氏的主城――那古野城十里之外的地方修筑末森城,准备织田信长与美浓国公主浓姬结婚之后,就把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传给他,自己搬到末森城去住。

    但是,织田信长却不领情,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本来说是要带着母亲大人移居本城古渡城,为何突然又要修筑末森城?不就是想要安置那年轻貌美的岩室夫人吗?”

    林通胜不满地说:“信长公子,请你注意说话的礼仪和分寸。家臣们都明白,主公修筑末森城的本意是为了给勘十郎公子赐一座居城,他也是主公的嫡子,已行过元服礼,很快就会与某位尊贵的夫人结婚,不能没有自己的居城。你这么说,不但是辜负了主公想让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的一片苦心,更会让人误会夫人多疑且没有容人的雅量,不能善待其他伺候主公的人。”

    论舌辩之能,林通胜在尾张织田氏家臣之中数一数二,只有十五岁的织田信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嚷嚷着说:“给我四百支洋枪,我把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让给勘十郎好了。”

    当着强烈主张废除信长,改立信行为家督的家老重臣的面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平手政秀十分生气,呵斥道:“吉法师,住口!你是主公的嫡长子,从你降临世间的那一刻开始,诸天神佛就已经将尾张织田氏的命运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怎能说出这样狂妄失礼的话?还不快向诸天神佛和织田氏的列祖列宗谢罪!”

    接着,他又转身向林通胜低头致礼,说:“通胜,少主也是担心被我们的夙敌美浓国购买了大批洋枪之后,一定会对我们的作战不利,才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我平手政秀是少主的老师,如果这话传到别人的耳中,政秀惟有切腹谢罪,请看在政秀与令尊莫逆相交三十年的份上,千万忘记此事。拜托了!”

    又是解释又是劝说,还舍出老脸苦苦哀求,身为子侄辈的林通胜也无话可说,只觉得这个老家伙摊上这么一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兼学生,实在是太可怜了,总有一天要被他逼得切腹谢罪的!便点了点头,说:“通胜言辞不当,也有失礼之处,还请少主与平手公原谅。其实,通胜大致也能理解少主的用意。但是,少主毕竟年岁尚轻,作为家臣,通胜有话不能不说。”

    平手政秀也知道林通胜为人心思慎密,忙说:“请指教。”

    林通胜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忧之色:“信长公子、平手公,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可能是那位叫做松川信直的奸商和‘蝮之道三’的阴谋吗?”

    织田信长脸上露出了不屑之色:若说汪直无缘无故将每支洋枪的价钱主动降低二十贯,的确让人起疑的话,可他已经很坦率地说明了是因为可以走水路,节省了大量的关税和过卡费。此外,他这么做,关键还是想让尾张方面在他运往各国的其他货物的关税方面给予优惠。也就是说,作为商人的他早已将其中的利益得失算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白白地让尾张占便宜,这阴谋之说又从何而来呢?简直是危言耸听!于是,他沉下脸说:“怎么是‘蝮之道三’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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