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冷笑道:“报上姓名!”

    那名兵士高声应道:“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徐海。”

    这样回话实在无礼,汪宗瀚厉声喝道:“徐海,你是一名哨官,军中回话的规矩都不懂吗?”

    汪宗瀚曾任东海舰队随营讲武堂总教习,徐海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便老老实实地立正敬礼,重新报名:“回军门,卑职徐海,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

    戚继光冷笑一声:“不必这样报,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已不是你了。”接着,他又冷冷地问道:“为何说本将赏罚不明?”

    “营团军那些人辱及卑职等一干弟兄,卑职气不过才跟他们吵了起来,也是他们先动的手。”

    汪宗瀚见戚继光一句话就撤了徐海的哨长之职,知道戚继光已是十分气愤,担心徐海再说错了话带来杀身之祸,忙抢着问道:“他们辱你什么?”

    徐海悲愤地说:“回汪军门,他们说海盗都是些个无父无母的畜生,与倭寇勾联,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还说要……要操海盗的十八代祖宗……”

    “糊涂!”汪宗瀚说:“营团军的弟兄又不晓得你们昔日为生活所迫,曾下海为寇,更没有指名道姓骂你徐海,你为何多心?”

    “卑职对他们说过,海盗之中也有好人,如今都为朝廷隆恩所感召,自愿投军,杀贼报国。他们却说一日为娼,终生就是个下贱的妓女,说卑职是婊子还想立牌坊。卑职气不过,亮出满身的伤疤给他们看,说卑职也是为朝廷立有军功的。他们却说这一年多来从未听说过我东海舰队有什么大的战事,卑职是杀良民冒功邀赏……”

    “住口!”戚继光喝道:“营团军虽说成军日浅,却历经京城抗鞑靼、南下平叛乱数次大战,诸位军中弟兄哪个不是满身伤痕、功勋累累?哪里有你卖嘴炫耀军功的份儿?!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我拖下去,徐海加倍重打二十军棍!”

    戚继光的话在众人听来,还是有偏袒营团军的意思,但大家也都知道,为了把堪称“大明第一强兵”的营团军一部弄到自己麾下,他颇费了一些周折,还与昔日好友俞大猷生了龌龊,安抚远道而来的营团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着全军将士和远道而来的友军的面,汪宗瀚也不好和主将生争执,忙说:“军门,就由我来掌刑吧!”

    “劳烦汪军门了!”

    值勤兵士扑了上来,拖起徐海等人就要走,徐海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卑职还是不服!”

    汪宗瀚冲到他的面前,劈手抽了他两记耳光:“拖下去,重重地打!”

    军中行刑,就在校场之中,一般都是全军列队,在军前公开行刑以儆效尤,但今日是全军欢宴的日子,校场上也一排排摆着桌子,不好命全军列队。汪宗瀚就命人把徐海他们拖到一个角落里,按倒在地,卸去身上的皮甲,只留下里衣,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军中一般都没有专用的刑具,所谓军棍,其实就是枪杆,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方便的很;而且,枪杆打起来或许不如锦衣卫的专用廷杖威力大,却一点也不亚于衙门里的大板。一枪杆打下去,后背立刻就是一道淤青,打上十枪杆,从后背到两腿就会黑紫一片,非立刻到医营去求医,及时放出淤血,才不至于留下什么后患。而象徐海要挨二十军棍,手重的当场就有可能打残,幸好有汪宗瀚的眼色暗示,行刑兵士手里掂量着轻重,才没有将他打晕或打残,但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看。

    军中规矩,挨打军棍不但要自己报数,不报或报错了就要重头再打,打完之后还要谢恩。其他人还好一点,挨了二十军棍的徐海已经站都站不直了,边上有个兵士扶着他才勉强走过来,向戚继光行了个军礼,道:“谢军门责打。”

    戚继光说:“你如今可服了?”

    徐海尽管没有象刚才那样公开顶撞,却还是咬紧牙关不回话。

    戚继光冷笑道:“还是不服?曹将军,请你近前一步。”

    曹闻道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违抗军令,便朝前面走了一步。

    “卸去甲胄,让大家都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曹闻道脱去了身上的甲胄,露出了一身横七竖八的伤痕,有一道不知是何时负伤留下的疤痕尤其之深,从左肩到右胸足有一尺多长的皮肉翻着,如同小孩的嘴一般,显然已经不能长好了,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这就是营团军的统领!放眼我大明数百万官兵,哪支军队能象营团军那样,统领每战都要身先士卒,负伤挂彩?适才还听曹将军言说,四年前,继光与高大人、俞军门受命组建之时的五万弟兄,如今还在军中的已不到半数,”戚继光的声音哽咽了:“余者大概不是残了,便已身死国难,为社稷捐躯了……”

    接着,他提高了声调:“这几年里,营团军历经数次血战,哪一次不是奋勇杀敌,以身许国,才挣下了如今这赫赫威名?在营团军的面前,哪支军队都没有资格摆军功!”

    曹闻道惭愧地说:“营团军是军门一手**来的,纵有些许军功,也不敢在军门面前自夸……”

    戚继光打断了他的话:“曹将军,我说的‘哪支军队’也包括你麾下部众!上谕说的明明白白,你部已编入我东海舰队为6战队第一师。往昔军功已属昨日黄花,你部如今也没有资格在营团军面前摆军功。至于日后有没有,就要看你部能否剿平倭寇,肃清海疆了!”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曹闻道率先跪了下来:“愿为将军效死!剿平倭寇、肃清海疆!”

    汪宗瀚刚才又以为戚继光偏袒营团军,自外于自己组建的东海舰队,听他这么说之后,又是激动又是羞愧,便带头高呼道:“战用我,用我必胜!”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全军的战号,也跟着一起高呼起来:“战用我,用我必胜!”

    高呼战号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戚继光接着说道:“不错,‘战用我,用我必胜!’朗朗天音,言犹在耳,可是,军中第一日相聚,就分了彼此,为了一点口舌之争便私相殴斗起来了!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做到‘战用我,用我必胜!’?”

    戚继光提高了声调:“弟兄们,我们身在行伍,当有战友之情、袍泽之谊,大明军歌所云‘与子同袍’、‘与子同泽’、‘与子同裳’,如此方能‘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倭寇为祸我大明海疆,已是远非一日;沿海百姓身受倭乱之苦,已是苦不堪言,我军受命于天子,整军备武,誓要灭此朝食。当此大战即起、征伐海外之际,万事皆应以战事为先,自己一军之兄弟袍泽,纵然偶有失言,亦不能私相殴斗。自今日而始,再有这等事情生,所有参与之人定要斩号令全军,以儆效尤!”

    说着,他指着被旁人搀扶着的徐海:“今次就斩徐海一人,其他人等再有怨言,意欲挑拨军中袍泽之谊,坏我征伐剿倭之大业,一并斩之!”

    啊?

    众人都是一愣:军棍都加倍的打了,怎么还要斩示众?

    但是,在场诸人都是多年的行伍出身,谁都明白“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虽误亦行”的千古不变之至理;也都知道,在军中,将领的威严比明察秋毫要重要的多,要统御部众,必须树立起绝对的权威,只有号令严明、令出如山,才能指挥顺畅、如臂使指。所以,尽管都觉得徐海虽则有错,但罪不至死,却都不好出面为他求情。

    东海舰队的经历徐渭也在戚继光身旁,那身蓝色文官官服在一群铠甲鲜明的武将中显得格外惹眼。其实,论品秩,他连进入帅帐叨陪末座都不够资格,但因他是军中唯一一位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又与曹闻道、钱文义是京城里的旧识,戚继光专门派人把他请来作陪。徐渭随南路巡防船队出海期间,曾得徐海颇多指点,此刻见徐海获罪,很想保全他的性命,见众位武将都不好出来说话,便从人群之后挤了出来,拱手说道:“军门,属下在军中掌管文书典籍,知道这个徐海曾多次与倭寇作战,斩二十七级,确实有大功之人,斗胆恳请军门刀下留人……”

    戚继光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徐经历,你在军中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曾听过军中还有‘刀下留人’之事?”

    徐渭被噎住了,羞愧地说:“属下孟浪。惟是这个徐海尚有可用之处,恳请军门且留他一命,许其杀倭贼以报家国社稷……”

    戚继光一摆手:“徐经历不必说了,将此人推出辕门,斩迄报来!”

    听说那个徐海有斩二十七级的军功,营团军、河南卫所军诸将及兵士都是一愣:依这样的军功,即便在营团军这样功勋卓著的军队,也至少能算上一号人物了,那个徐海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哨官,而且还因为私自跟人殴斗,被撤掉哨官之职,责打了二十军棍,还要处斩,戚军门治军之严,可见一斑啊!

    那些与徐海等人生争执并打架的营团军兵士更是羞愧不已:从徐海方才的言辞中可以听出,错处还以自己为多,如今只斩徐海一人,岂不显得戚军门处事不公,赏罚不明?这固然是一番好意,却有损戚军门在军中的威信。

    于是,在正副统领曹闻道、林健的带领下,众人一并跪地为徐海讨情,戚继光不允,直到漕军副指挥使李石也出面,说是赶海的人讲究个吉利,今日又是东海舰队全军齐聚的大喜之日,妄动斩刑只恐不吉,戚继光这才松了口。

    李石比戚继光品秩还高上半品,戚继光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死罪可恕,活罪难逃”,褫夺了徐海军功不说,还加罚二十军棍,三日之后与营团军前军兵士一并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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