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一边飞快地浏览赵文华摘抄的海瑞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一边问道:“那么,这份奏疏还未有他人看过?”

    “是。儿子未将这份奏疏登记入册,更未委于属下誊录副本入档。”赵文华谄媚地说:“兹事体大,爹没有话,儿子怎敢擅自决断……”

    “糊涂!”严嵩厉声说:“大明会典载有明文,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你身为部衙佐2,其任何其之重!怎能私自扣压外臣奏疏而不即时上达天听?回去登记入册,誊录副本之后即刻呈进大内!”

    赵文华尚在愣,严嵩又加重了语气:“蒙蔽圣听是不赦之罪,出了岔子,谁也保不了你!”

    “那么,此事……”

    “此事老夫已经晓得了,自会酌处,你不必多说什么了。孝顺不孝顺不在这上头,老老实实干好皇上交代给你的差事,给为父争口气,让为父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能理直气壮地为你说话,那就是最大的孝顺!”严嵩说:“昨日奏疏呈进之后,你便可下值了。东楼交卸了大理寺的差使,如今赋闲在家,终日烦闷不已。你可多去找他亲近亲近。”

    赵文华心领神会地说:“儿子明白了。”

    当日严嵩回到府中,严世蕃一边扶着他朝书房走去,一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爹,那份奏疏皇上可曾回内阁拟票?”

    严嵩点点头:“已经了。”

    “皇上圣明!”严世蕃欣喜若狂地说:“我大明朝立国近两百年,尚未出过实权宰相,儿子恭喜爹爹破了这个天荒!”

    严嵩默默地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应声,一直进了书房,坐定之后,才缓缓地说:“先不说这个,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严世蕃一边跪下帮父亲脱去朝靴、换上布鞋,一边说:“此事来龙去脉,儿子大致都打听清楚了。出了琼林宴之变后,那个狂生海瑞便起草了这份奏疏,并找了昔日营团军的老上司戚继光和高拱二人。两人大概是怕担干系,都不敢具名。海瑞便独自上呈了这份奏疏。”

    “他为何要上呈那道奏疏?”

    “海瑞那种人,让他玩心机只怕他还玩不出什么花样,不若照直去想。儿子以为,起因还是他奏疏中所陈黄锦那个阉奴虐打杨继盛一事。”

    严嵩点点头:“这一点你倒说的不错,不愧有识人之能。那么,你何以认为圣意已经决断?”

    严世蕃说:“儿子先前也有许多疑虑:其一,阉寺本是天家奴才,最不遵律法、守规矩,持宠虐打朝廷命官,前朝史不绝书,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即便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偶有得罪之处,遭围攻漫骂乃至殴打之事也不鲜见。比之英宗正统年间的王振、天顺年间的曹吉祥,宪宗成化年间的汪直,武宗正德年间的刘瑾,我朝阉寺倒还算规矩本分,皇上怎会只为了个杨继盛,便改易祖宗家法?其二,论这世间能皇上信任之人,谁能比得过吕公公?他还没死,如今正坐镇南京,又替皇上看着江南大半个家,于情于理,皇上也断不会弃之如蔽履;其三,掌着司礼监的陈洪那个阉寺的侄女陈妃正蒙皇上恩宠,又刚刚给我大明产下了龙子,在这个当儿,皇上也不会不顾忌陈妃的面子……”

    见父亲频频点头,似乎赞同自己的分析,严世蕃又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高拱于觐见皇上之后,又曾见过海瑞,嗣后不久,海瑞便呈上了那道疏。若说高拱已探明了圣意,他为何仍不愿意署名,任由海瑞一人独得那份社稷之功?而海瑞在上呈奏疏之前,还曾专程祭拜过那个吊死鬼6树德,想必也是担心会获罪论死,以此明心志壮胆色。是以儿子也不知道皇上到底会否准其所奏。直至方才听爹说皇上已将此疏至内阁拟票,儿子才断定圣意已是默许了――事情是明摆着的,那么大的事情,若是皇上未曾决断,势必要将那份奏疏暂且压着,或者干脆就淹了,何必即刻就到内阁拟票?”

    这一日里,严嵩心中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自然也要派人去打听这份奏疏的来龙去脉和所涉及之人的背景、举动,与严世蕃打听的情况并无出入,便微微颌:“不错,你说的倒是入情入理。只有一点没有说对,高拱不肯署名,正是说明他已探明了圣意。他那种迂直书生素来自诩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若非已查知圣意,兴许就与海瑞一同署名上奏了。”

    严世蕃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豁然开朗:“爹鞭辟入里!高拱好名且一向自负得很,确会如爹说的那样上疏极谏以博直名。”

    “如今的关窍已不是海瑞,而是高拱。”严嵩说:“东楼,你可知道他意欲何为?”

    “高拱那种人跟他那个老不死的师傅夏言一样,最瞧不起那些阉寺,加之当年他在营团军任职之时,那些阉寺曾卡过他的脖子,结下了仇怨,此次黄锦那个蠢东西不经请旨便虐打杨继盛,正好给了他们难的借口。”

    严嵩沉默了一下,问道:“循常理去想,大致便是如此。不过,既然高拱屡次见到海瑞,又焉知不是要为他恩师夏言复出或李春芳那厮谋夺为父辅之位未雨绸缪?”

    “儿子开始也曾这么怀疑,但仔细想来当不会如此。”严世蕃说:“我们让叶樘弹劾李春芳任用匪类祸害百姓,皇上虽未准奏,但受山东莱州一事的牵连,李春芳的圣眷已大不如前,即便眼红爹的内阁辅之位,今生怕也是无望企及了。至于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夏李一体,且山东莱州之事他的门生故吏也脱不了干系,比如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都是他的党羽,他任用的封疆大吏今次也被砍了脑袋,皇上即便有意要起复夏言,也断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依高拱之才,当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会否是高拱为求帮其师夏言及李春芳二人脱罪,才窜唆海瑞上了那道疏,用意是在把朝局搅乱?”

    严世蕃斩钉截铁地说:“那他就是在找死!要把水搅浑,他策动别人弹劾徐阶,甚或我父子倒在情理之中,可要拿司礼监当箭靶子,只怕火没有烧起来,倒先把他自家烧死了!皇上虽说从不纵容那些奴才,但打狗也得看主人嘛!再者,高拱虽说没有海瑞那么迂腐,但也改不了读书人的臭脾气,那种人或许能有这个机心,却不会这么做。”

    “不错,为父能想到的,你也都想到了。”严嵩这一番考问全是在考验儿子的知势识人之能,见儿子回答的头头是道,心里十分高兴,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了儿子,又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为父该如何行事?”

    “儿子冒昧猜测,爹或许已写帖求见皇上,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了。”

    “既然你认定圣意已决,为何却又以为为父不会遵旨拟票?”

    严世蕃笑道:“若是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当国,兴许便会顺水推舟,夺皇上的威权而自用,但以爹之睿智,断不会行此险着。”

    “为何不会?”

    “如今时机未到。”严世蕃说:“爹如今已是内阁辅,若是赞同此议,定会令皇上心生疑惑,是故谁都可持此议,惟独爹不可。”

    “这确是其一,还有其二,”严嵩看着儿子,缓缓地说:“这一奏议摆明就是高拱已说动了皇上,为父若是赞同此议,促成此事,岂不成就了他的社稷之功?他本就是深得圣心之人,今次若是再立此大功,赢得朝野上下交口称颂,封疆入阁只是早晚之事。而海瑞奏疏中所提的增设办公厅协助皇上处理奏章、稽查内阁政务得失,更无疑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等要职,让他能时常陪侍皇上左右,参与机枢要务,以他之大才,日后你如何能与他较一日之短长?”

    严世蕃知道,独揽大权、把持朝政是父亲多年以来的梦想,如今皇上有意要加重内阁职权,父亲为了自己日后的前程,却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添犊之情和殷切厚望,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际,哽咽地叫了一声:“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父子同心,儿子的感动和愧疚,严嵩淡淡地一笑:“也不必如此。爹早就说过,我严家后三十年的荣华富贵,全系于你一身,爹老了,又何必去争那实权宰相的荣耀?再者,加重阁权即是要削弱皇权,此举实为人主之大忌,而当今圣上最是雄猜多疑,又焉知不是要以此试探诸臣之心?为了稳妥起见,爹也不得不做一番姿态。是故今日午后,爹已将皇上至内阁拟票的奏疏封驳退回了。”

    “封驳退回?”严世蕃大惊失色,原本他以为父亲会选择相对温和的方式,写帖求见,造膝密陈,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却没有想到父亲竟然用了这样直接的方式,心中顿时泛起了担忧:如此忤逆圣意,会否触怒皇上?

    不过,他随即就安下心来:或许这就是父亲要达到的效果――皇权相权此消彼长,对于乾纲独断的天子来说,权倾朝野、号令百官的宰相终归是心腹大患。当今圣上再是圣明如尧舜之君,也不会愿意大明的朝堂之上出现宰相挟百官以对抗皇权的局面!父亲封驳退回了海瑞的奏疏,顶多不过挨上几句骂,却能向皇上表明绝无窥测皇权、夺天家威福而自用的心迹,实在是绝对高明之举啊!

    见严世蕃脸色的惊惧之色倏然而逝,严嵩知道儿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心中甚感欣慰,便说:“既然圣意已决,皇上迟早还是要重提此议。身为人臣,如何既能谨遵圣意、又能安守人臣本分,不致日后出现有胆敢蔑视皇权的威权宰相,就需要你帮爹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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