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即位之初,鉴于前朝武宗正德先帝宠信宦官、任由“八虎”浊乱朝纲,导致天下变乱蜂起的惨痛教训,在杨廷和等一帮忠臣能吏的辅佐下,诛杀江彬、钱宁等佞臣和奸宦头目,连曾经做过诸如保护阁臣杨一清,揭刘瑾专权擅政并促成武宗正德皇帝族灭刘瑾等好事的太监张永也被赶出了宫廷,并严厉约束身边的内侍和厂卫,使朝政为之一清。其后,虽说由于“大礼仪之争”,使他不得不再度祭出厂卫这一有力武器对抗、打击朝臣,但终嘉靖一朝,无论司礼监和厂卫都还算老实,没有出现过象明朝其他皇帝在位之时那种阉寺弄权、特务横行的混乱局面。

    只是从司礼监手中收回批红大权一事,却让朱厚?踌躇了。

    说来可笑,令朱厚?踌躇的原因竟是怕麻烦――他如今乾纲独断、事必躬亲,奏疏都由他亲自批阅,重要的政事都要给出明确的批示意见,内阁遵循圣意拟出条陈,墨书呈进,他看后不再改动才给司礼监批红。各部院司寺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政务不知凡几,一天需要他批阅的奏疏少则几十份,多则上百份,已经让他苦不堪言,若是所有的票拟再都由他亲自朱笔照抄,工作量就实在太大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来思考国家大事?

    想到这里,朱厚?叹了口气:“海瑞要谏的复设太诅圣训铁牌、撤裁东厂、由朕收回批红大权三事,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前两事倒不要紧,惟是批红一事关乎国朝旧制、祖宗成法,朕也不好贸然改易……”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想偷懒,在他看来,比之挂牌子、裁东厂,剥夺司礼监批红大权才是最要紧的举措,若还让阉寺借批红之权干预朝政,重新挂上的牌子可以再摘掉,撤裁的东厂可以复设。他忙说:“若说批红一事系出国朝旧制、祖宗成法,臣不敢苟同。太祖高皇帝鉴于前朝奸相弄权之弊,废宰相之制而代之以内阁,亲持统命百官、掌控天下之权,奏章条陈由内阁票拟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定,合则批红通行天下,不合则还内阁重拟,由此可见这批红之权乃是皇权圣意之体现,具有绝对之权威,寥寥数点朱批,天下莫不凛然奉行。成祖文皇帝、仁宣二位先帝无不如此亲操权柄,乾纲独断,遂有永乐盛世、仁宣之治。及至正统年间,因英宗先帝当国之时尚在幼冲之年,权阉王振巧言蒙蔽人主,将那批红之权窃为己用,或亲自捉刀代笔,或委予其下之司礼监秉笔。朝臣接到谕旨,虽不知真为圣意还是权阉私做决断,却只能奉行而未敢置喙,遂使王振能以内监之身把持朝政窥测皇权,以致朝廷正风为之一窒,更有一干士林败类见其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卖身投靠以换取高位厚禄,有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王振奸党运六部如棋子,驱大臣如仆役,气焰一时无两,终致我大明有土木堡之败,误国祸军,陷英宗先帝于虏贼之手,更致我大明社稷几近万劫不复之险地。然英宗以降,后世之列位先帝不审而察之,纠而改之,仍复由阉寺代为批红,及至正德年间,武宗先帝优游怠政,宠信八虎,批红之权归于司礼监阉寺遂成定制,以致此弊著为永例。臣愚以为,此乃国朝最大之弊政!”

    高拱知道,自己随意臧否列位先帝,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但见皇上并未出声呵斥自己,而是紧皱着眉头思索,显然已被自己的话所触动,正在犹豫之中,他又慷慨激昂地说:“祖宗旧制,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子不敢预也!臣斗胆敢问皇上一句,口耳相传尚且如此,缘何各司官衙门正式具文上奏之事却由阉奴代批代答?且奏章经批红,便是圣旨,各司衙门并亿万臣民莫不凛然奉行,若由阉奴代批,却有谁能断言便是出于圣裁?依臣之愚见,皇上当俯允海瑞所请,收回批红大权,亲笔朱批圣意颁行天下,以示皇权归一,更显人主威严。”

    朱厚?又叹道:“唉!其实,阉寺专权乱政之祸,史不绝书,而我朝以司礼监代为批红,更为寺人内官窃权自用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埋下阉寺专权乱政之隐患,朕也未曾没有想过要废弛此弊。只是以圣祖、成祖之勤勉自励,尚且不能做到大小庶务,事必躬亲,朕之薄才难及圣祖、成祖两位先帝于万一,怎能自操权柄?”

    说着,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疏,递给高拱:“你看看,这是山西榆次县令上呈的奏疏,因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境,设在该县的一个从六品守御千户所全军覆没。其后,朝廷将河南某地卫所一部迁至山西重建了该千户所,恢复了军屯。因地界不清,侵占了流亡他乡的百姓的民田。该县令多次交涉未果,便呈上了这道奏疏。事体虽小,却涉及兵、户两部及某省,任是哪个衙门也无权处置,此事便推到了朕的跟前。依你之见,这样的事朕是否应该内阁拟票,呈送御前再由朕来批红?”

    高拱心思一动,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将自己许久以来考虑的一个问题向皇上建言了,便躬身说道:“九州万方,朝野上下,事体繁杂,不一而足。皇上确不能做到大小庶务,事必躬亲。然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奏章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且奏章乃有不至内阁者,若各部不复,而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乞皇上命通政司除民本及弹劾阁员之奏本外,其余一应奏章俱内阁看祥,拟票呈送御览,若不当上意,仍内阁再祥拟。上若或有未经拟径自内批者,容阁臣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朱厚?盯着高拱,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要朕加重内阁职权?”

    虽然皇上语气依然平淡,听不出心里到底做何之想,但在大明朝,这可是一个要命的话题,不过,高拱话既已出口,便没了退路,又躬身说道:“皇上垂拱天下,泽被万民,应专注于家国大事,寻常小事可令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会商酌处,大事于朝会之时由众臣会商,甚或可明邸报征询于各部院省府诸臣工,供皇上圣心裁定,可保天下归心、朝无失政……”

    朱厚?看着一脸毅然决然表情的高拱,突然笑了:“呵呵,原来你是要朕复设宰相啊!若不是当面陈奏,朕还以为竟是海瑞要这么说呢!看来我大明有胆色之人,也不独他海瑞一个。”

    高拱慌忙跪地:“臣不敢。太祖高皇帝圣训曰‘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以后嗣君,不得议置丞相。臣下所请者,置之重典。’臣身为大明臣子,太祖圣训,无时敢忘!”

    朱厚?用手指点着高拱:“不老实!明明这么想,却不敢承认,若论胆色,你高拱高肃卿比之海瑞,还是要略逊一筹,朕收回刚才给你的评价。”

    高拱还要请罪,朱厚?又摆摆手:“朕又没有说你说的不对,何必如此诚惶诚恐?其实,朕也知道,有权才有责,而今日之内阁,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有相责。内阁学士既有顾问并参赞政务军机之责,便应加重内阁职权,使其有权协调六部等朝廷各大小衙门之事。如山西榆次所奏的那样寻常小事就完全可以交由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会商酌处,以内阁名义颁行天下。若是一应事务无论大小俱都恭请圣裁,朕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又怎能率百官、统万民,开创嘉靖新政,致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只是,抬高阁权之后,该如何对内阁加强监督?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

    怕高拱误解自己的意思,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有都察院、六科廊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朕倒不怕那些内阁辅臣专权乱政,夺朕的威福而自用;但他们处理政务之事又该如何监督?或曰如今朝廷实行考成法,对六部等京城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各地方衙门设立考功簿,由内阁及六科廊监督考成,那么,对内阁又该如何监督考成,才能确保朝政大小庶务不致偏废?”

    高拱为之语塞,因为皇上这个问题提的十分尖锐,是他先前没有考虑过的。这样的大事,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怎敢随意置喙?

    朱厚?笑了:“先前朕也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如今见了你高肃卿,却突然有了答案。你不是曾当过朕的秘书吗?朕以为可在东暖阁设一个办事机构,名曰办公厅,遴选几名年轻有才识的官员为办公厅秘书,协助朕审阅各衙门上呈的奏疏题本,内阁往各部院司寺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廷寄也抄送办公厅,登记备案,定期稽查内阁政务缺失。”

    其实,照朱厚?一开始的想法,是想效法后世清世宗雍正皇帝架空上书房的作法,定名叫“军机处”。可是,让他这个“明世宗”去剽窃清世宗的作法,搞满清王朝那一套,让他心里很不舒服。看到高拱以后豁然开朗――我把秘书都操练出来了,为何不能把办公厅操练出来?“中办”这个名字也够响亮的!

    说完之后,朱厚?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方才说海瑞的那道奏疏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皇上,名曰《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

    这个名字如此耳熟,朱厚?当然不能同意,便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大明朝君道何以不正?臣职何以不明?难道朕推行新政、致力中兴,还不能求万世治安吗?重新帮他拟个名字再呈给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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