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高拱遵旨起身落座之后,朱厚?说:“其实,废弛海禁、许开互市,朕就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只是没想到佛朗机人嗅觉如此灵敏,我朝国策刚有松动,他们便蜂拥而至。如今再将他们尽行驱逐已是不妥,也不符合打开国门、大力展远洋贸易之既定国策。不若许其所请,但严加管束、善加引导。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高拱不愧是朱厚?早就看好并大力培养的宰辅之才,略一思量,便大致有了主意:

    一、仍答应佛朗机人将香山县蚝镜村开辟为澳之请,并许他们在那里定居,由广东巡抚衙门在蚝镜澳设提调备候行署,从严管理佛朗机人的居留及贸易诸事,明宣法纪,立下禁止买卖人囗,禁止买卖私货等禁例;

    二、所有前来蚝镜澳的佛朗机人,一律不许携带火器,且必须由大明官商百姓或定居于此的佛朗机人具保,并在提调备候行署记名备案,给腰牌凭信,方可留在当地,立誓遵循大明律法及官府所立禁约,如有违反,依《大明律》严惩不怠;

    三、在蚝镜澳与内6连接之处立关设闸,派官兵把守,未有提调备候行署特许,佛朗机人不得进入内地;

    四、在香山县前山建寨,立将府,设军营,置战船,分驻蚝镜澳外围各岛屿,严密监视佛朗机人船只人员往来;

    五、佛朗机人船只抵达蚝镜澳,必须先派人上岸接洽,呈报船只、人数、所载货物,由提调备候行署派员登船检查无误后,方可驻泊;

    六、装备有佛朗机火炮的船只,只许驻泊于浪白澳,一律不得进入蚝镜澳;

    ……

    其实,朱厚?早已有了主意,不过是趁机考验高拱的治政之能及应变之术而已,听高拱侃侃而谈,所提方略大致与自己所想的差不多,大为高兴――在他看来,这些举措虽有限制贸易自由、不利于商业展的一面,但跟那些有强盗本性和犯罪前科的家伙打交代,不能不多加提防,宁可放弃眼前经济利益,也要未雨绸缪。因此,高拱说完之后,他只补充了一点:蚝镜澳提调备候行署只管理民政,贸易仍由广东市舶司管辖,由市舶司在当地设榷关,委派税使,对往来货物起课征税,送入货物税率定为十取其三,运出货物税率定为十取其二。

    高拱不禁为之一愣:国朝设榷关,最高税率只是十取其一,皇上却对蚝镜澳榷关进出货物定下十取其三和十取其二的税率,是否过高?如此之高的税率,那些佛朗机人还愿意前来互市货殖吗?不能招商来市,岂不是不利于国朝展皇上所谓的“商品经济”,亦不利于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复苏江南元气这一国朝眼下的第一急务?

    皇上早有圣训,御前议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拱便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朱厚?一听便笑了:“肃卿不愧是国朝罕有的实学之才,主持开海禁才两年,把做生意的门道摸得这么清楚啊!”

    高拱颇不好意思地一笑:“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谋其政,便要通其艺。为了不负圣心厚望,臣以为,只通其艺尚且不够,还需穷其理,精其术。”

    朱厚?赞不绝口:“好好好,把你这句话记着,明日早朝奏对之时讲出来,让满朝文武都听一听,朕再命人刊载于邸报、《民报》之上,教育全国官吏。”

    接着,他又正色说道:“你既能有这样的认识,朕有些想法也不妨说给你听。朕问你,佛朗机人缘何不避风浪、远涉重洋来我大明货殖?”

    “回皇上,臣以为,商贾逐利,天性使然,我民番人,概莫能外。”

    “不错!”朱厚?说:“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朗机人之所以不避风浪、远涉重洋来我大明货殖,皆是为了一个字:利!那么,只要有利,他们便会不请自来;若是无利,任你三请四请,他们也不会来。汪直货殖于西番诸国,往来一趟,就赚了个对本的利。如此高额利润,那些佛朗机人又怎能因国朝开征十分之三或十分之二的关税,就不肯前来呢?”

    高拱犹豫了一下,才说:“回皇上,臣有一事想呈奏皇上。”

    “说吧。”

    高拱嗫嚅着说:“臣……臣想先求皇上一件事……”

    “没想到你高拱高肃卿这样一个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的人,也学会了跟朕讲条件了。说吧,”朱厚?笑着说:“封侯拜相,只要你高肃卿敢说出口,朕就敢答应你。”

    “臣不敢。”高拱跪了下来:“臣犯了欺君之罪,不过此事是罪臣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皇上若要治罪,只治罪臣一人之罪可也。”

    听他说的那样严重,朱厚?也紧张了起来,正色说道:“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快快起身明白奏来,朕赦你无罪。”

    “谢皇上!”高拱叩头之后,说:“其实,与西番诸国互市货殖,获利并未有臣奏报的那么大……”

    “哦?不是说此次汪直船队下南洋,闽粤两省藩库为你们提供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你们却交回了一百万两银子和价值约一百万两银子的胡椒、苏木等物。”朱厚?说:“莫非你们做假账了?”

    高拱慌忙说:“臣不敢!一百万两银子已全部交割于闽粤两省藩库收讫,货物亦已交付两省转运至各省售,因江南诸省丝绸棉纺业日渐复苏,苏木价格飞腾,兴许获利还不止一百万两……”

    朱厚?点点头:“不错,朕已接到吕芳及江南诸省的奏报,前两年战乱频仍,南北交煎,商路不通,江南的丝绸棉纺业大受冲击,纷纷关门歇业,也就没有商贾从西番诸国贩运苏木,导致苏木奇缺。到了今年,物以稀为贵,售价大概比往年翻了两番,你们运回来的苏木不但缓解了当前的供需矛盾,还了一笔横财,大概比原来预计的要多赚五十万两银子。”

    “皇上睿智。”高拱吞吞吐吐地说:“是臣方才未能把话说清楚。汪直此去西番诸国货殖,确是获利不菲,只是股本却并非只是官家给予的那一百万两……”

    原来,汪直当日在御前向皇上夸下海口,只要朝廷为他置办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半年之内他便能为朝廷赚回一百万来。可是,由于江南叛乱,用于与西番诸国货殖的主要商品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价格便涨的厉害,汪直以往年这些货物在西番诸国的售价计算,担心不能兑现给皇上的承诺,便请示高拱,许他暗中募集民间商股,又夹带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运到了南洋等地。不过,到了南洋才知道,同样是由于大明王朝江南地区生叛乱,商路不通的原因,丝绸、瓷器和茶叶等商品不得运往南洋,售价涨的更厉害,他们趁机狠狠地赚了一笔。但汪直并未按股本多寡给参股商人分红,而是先上缴了朝廷一百万两银子和价值约一百万两的货物之后,才将剩下五十万两银子的利润分给了商人,也就是说,官家给本,获得了对本的利;而商股获利却只有一半。不过,半年时间能赚到如此高的利润,那些参股的商人已经十分满足了。

    朱厚?笑道:“呵呵,原来如此。汪直此举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毕竟是出于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更为国家开办海市进行远洋贸易闯出了一条官商合办的新路子,非但无罪,更有大功,朕要好好旌表褒奖他才是!”

    接着,他又笑道:“只是,朕未给汪直明确限定利润,你高肃卿却不经请旨就同意他私自募集民间商股,还在奏疏中绝口不提此事,大概是想用那一百万两银子的利润来说服闽粤两省官员的缘故吧!呵呵,你高肃卿倒是明白,我大明的许多官员,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需得让他们看到真金白银,或许才会开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看到真金白银就能开窍,也比那些死抱着祖制圣训不放,却对事实视若无睹的人强了许多。”

    高拱见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自己擅做主张,还多有褒美之辞,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正要再度跪地叩头谢恩,就听到皇上沉吟着说:“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上次汪直下南洋,之所以能获利不菲,是因为了一笔战争财。可一次倾销了两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西番诸国市场已趋于饱和,利润空间已经不大,这一次下南洋,便不可能再赚个对本的利了。你要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高拱尽管不大理解皇上冒出来的“倾销”、“市场饱和”、“利润空间”之类的新鲜名词,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便进一步向皇上解释道,据汪直言说,此前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历年不过两百万两左右,利润估算只能勉强达到五成。汪直因是官家给本,不需要缴纳关税,并由闽粤两省官府采办、包销,亦不需要缴纳商品流通税。而佛朗机人进出货物,各地榷关要依律征收十分之一的商品流通税,若是再分别按十分之二的出口关税和十分之三的进口关税税率两头起课征税,利润便十分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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