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朱厚?微笑着对行礼如仪,被赐坐的李春芳说:“李阁老,朕批转给你和曾部堂的那份策书,你可看了?”

    李春芳**刚刚落定,闻声忙又站了起来:“回皇上,臣已奉谕恭读完毕。”

    “坐下说,坐下说。”朱厚?迫不及待地问道:“写的如何?可有可用之处?”

    李春芳叹道:“此策书上合兵法至理,深契当今时势,层层剖白、文字明晰,实为实用适用之佳作。臣恭请皇上颁赐兵部并转南直隶、浙、闽等省依策施行。”

    “哦,你真这么看?”

    李春芳迎着皇上质疑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臣万死不敢欺君。”

    “曾部堂怎么看?”

    “臣曾询问过曾铣,他的看法与臣并无不同。”

    “那就好!”朱厚?长吁了一口气:“朕此前曾听戚继光说过,此策所提方略十之**可行,朕还以为他是率性浮夸之说,如今看来,倒真是治兵备倭之良策啊!”

    原来,接到吕芳送来的徐渭那份论东南备倭御寇方略的《靖海平倭策》之后,朱厚?压根也没有想到徐渭那个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画家竟然也懂军事,加之徐渭为求打动当道,策书写得文字古奥,用典考究,旁征博引,纵论古今,洋洋洒洒近万言,不但古文功底不佳的朱厚?看得糊里糊涂,就连御前侍奉文墨的大才子张居正也因对兵法没有研究而看不大懂。兵凶国危,不可不慎,因而朱厚?只是笑着说了句:“秀才谈兵,不务正业。”便将那份策书搁置案头。谁知过不多日,戚继光自宁波军前上呈急奏,声言此份策书所提方略都切中时弊,恳请皇上即时颁旨允行。朱厚?这才知道,自己出于习惯性的思维定式,险些将一个旷世奇才埋没草野,更险些误了军国大事!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先把徐渭那份纸上谈兵的策书批转内阁和兵部,让那些专业人士先审阅。过了几天,他就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召见了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专门过问此事。

    见皇上喜出望外,李春芳也凑趣说:“臣嘉靖十五年便任兵部尚书,入阁之后也掌军务,至今已逾十年,却还未曾见过这样说理透彻、分析明晰的兵备之策,可堪与曾铣当年《议复河套疏》相提并论。臣原本还以为,能做此书者,必不出俞大猷、戚继光二人。听皇上方才所言,竟还另有其人。臣恳请皇上将此人调职兵部,扬其所长,参赞军机。”

    朱厚?脸上的喜色顿时不见了,眉宇之间现出了一丝忧虑:“李阁老有所不知,朕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李春芳试探着问道:“莫非,此人是去年江南逆案中人,骤然赦免并调任兵部要职,恐招人物议?臣以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所谓大行不必细谨,大理不辞小让,为国用贤,不必计较过去。皇上推赤恩于天下,必定天下归心……”

    朱厚?长叹一声:“唉!若是如此,倒也好办了。可惜此人并非朝廷职官,还只是一个布衣,又如何能在兵部任职?朕若下诏授官,岂不又招人物议,更有损他的清名雅誉?”

    皇上说的这样恳切,李春芳自然唏嘘不已,但他也知道,这事确是十分棘手。大明官场频起大狱,朝廷命官动辄得咎,因此致仕还乡、乃至下狱充军都是寻常之事,除了京察被斥退的官员按例永不叙用之外,其他罪员一道恩旨便能起复。但这只限于在吏部记名建档的进士、举人,包括现任职官和候任官,《明会典》载有明文,一个布衣百姓不经科举中式,是不能封授官职的。只有到了成化初年,登基不久的明宪宗命太监传旨封授一位工匠为文思院副使,开了极其恶劣的皇上亲下诏命封授官职的先例,继而愈演愈烈,一些趋利之徒便借进奉之命,通过进献书画、玩器、丹药、方术等谋求一官半职。宪宗也是来者不拒,动辄传旨授官,将朝廷名器随意授受,更将大明官制、朝廷尊严践踏无余,引得朝廷重臣、科道言官,乃至外省督抚纷纷上疏抗谏,那些靠进奉得官的文人武士、工役僧道之流更被官场士林讥讽为“传奉官”。至孝宗即位,就将多达两千余人的传奉官尽行裁汰。不过,虽说此例一开,就成为皇上的特权,尤其是正德、嘉靖年间,这样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但那都是皇上率性而为,让他这个内阁辅臣提出这个有违大明官制的建议,则是万难说得出口的。

    犹豫了一下,李春芳才说:“观其策书,此子实为国朝罕有之贤才,臣敢问皇上一句,缘何却还未有功名?”

    朱厚?突然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你问朕?朕还想问你呢!”

    李春芳闻言一震:莫非此人便是皇上以之作为增开时务科的理由,并有意要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的那个浙江举子徐渭?大明子民数千万,生员也有好几十万,该不会有这么蹊跷的事吧?

    还在心存侥幸,就听到皇上冷冷地说:“浙江学政王开林是你向吏部举荐的吧?闻说还是你的乡谊?”

    李春芳吓得一激灵,忙起身离座跪了下来:“臣无识人之明,妄荐庸才,贻误国事,请皇上恕罪!”

    朱厚?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必如此惶恐,始作俑者不是王开林,更不是你,倒该怪朕自己多事。”

    李春芳自然不知道个中详情,还以为皇上的意思是镇抚司也有责任,甚至后悔派出镇抚司监督科场,闹出检查生员肛道搜查夹带等等辱没斯文的勾当,进而惹出这样一系列的麻烦。说起来至今他仍觉得庆幸,浙江科场之事想必严嵩、徐阶等人都早已知道,不敢兴风作浪也都是因为镇抚司也参与其中,不免有投鼠忌器之虞。若无这层顾虑,只怕早就策动自己门下的科道言官连上弹章,必欲置王开林于死地而后快。激怒了皇上,王开林固然难逃一死,自己连同已经赋闲在家的夏阁老也要吃挂落。皇上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概也是担心朝堂从此多事,但能如此自责,贤君明主风范可见一斑。

    但是,皇上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春芳却不能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忙又叩头,痛切地说:“国家抡才大典视若儿戏,以致英才埋没草野,臣及王开林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臣恳请皇上恩准臣辞去内阁辅臣之职,并将王开林革职,交付有司论其刑罚。”

    朱厚?摆摆手:“起来吧。朕说了要怪朕自己多事,你就不必再提什么请辞罢官。就算革了你的职,将王开林身送东市,又于事何补?如今该当想想可如何补救才好。”

    如何补救?当然是从将那个名叫“徐渭”的生员罗致振拔,使他可以为国效命为主尽忠!但是,既然皇上再也不曾提说过让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想必此子并无兴趣;不过,皇上增开时务科是由此人所起,想必此人也有实学之能,李春芳忙说:“臣愿举荐他应时务科。”

    朱厚?苦笑道:“当日你们内阁诸位辅臣都说此子笔下虽粗糙,胸中有沟壑,经学义理、道德文章都堪称年轻一辈中的一时翘楚。这样的人,可愿意参加那低人一等的时务科吗?”

    皇上突然将怨气撒向了徐阶,李春芳心中暗暗高兴,但此刻自己还未能完全脱罪,可不是落井下石的时机。他仍装作一副痛切自责的表情,说:“可惜明年已是大比之年,否则当可即时荣膺贡举,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明白,李春芳的意思是由浙江学政衙门以“年富力强,累试优等”的理由将徐渭拔擢为选贡生,就不必参加乡试、会试,只需在殿试贡考中取得名次,便能授官任职。这是李春芳所能想到的最佳作法,可正如他自己所说,明年是大比之年,照例不会安排贡考,那么,徐渭就至少得等三年。象这样的文武全才,晚成为国家公务员一天,都是国家和人民的一大损失,更不用说要晚上三年了!朱厚?的脸立刻又拉长了。

    十冬腊月里,李春芳头上立刻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在飞快地思索起来:那个徐渭果然一副狂生做派,既不愿入画院,又不愿参加时务科,想必定是要博个正经的进士科名,可他却还不是个举人,照例不能参加会试……

    突然,他灵机一动,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纳贤取士之门。皇上睿智天纵,求才若渴,已决意增开时务科,此乃千古之盛事,士人学子之大幸。但依臣之陋见,依目下士林风气而论,专注实学之人毕竟寥寥无几,大半还是埋头书斋,穷究经义。臣恐时务科一时尚不能为朝廷罗致诸多贤能之士。故臣以为,除却常例大比,当效法李唐,增开制科。如此则天下英才尽入皇上囊中。”

    制科?朱厚?还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个说法,顿时来了兴趣:“如何施行,快说来听听。”

    李春芳逃过一劫,心中庆幸不已,也就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向皇上娓娓道来: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除此之外,还有制科,合称“七科”。常科考试内容固定,日后便演变成为只论经义的科举制度;而制科则是由皇帝根据国家政治经济展的需要,临时确定科目,名目很多,据《唐会要》《制举》卷所列,便有七十八科次之多,有文史兼优科、博学通达科、武足安边科、智谋将帅科、军谋越众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等等,不一而足。应制举者可以有出身、有官职,也可以是既无出身、也无官职,并且可以连续应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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