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毫不闪避,反而更抬起了头,嘲弄似的看着那位属吏:“头翁,你该知道,能坐到这里,谁也打不得我学生!”

    那位属吏气恼归气恼,可他在学政衙门当差多年,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狂生可是有功名的,照规矩可以见官不拜,而且在大老爷未削去他的功名之前,确实谁也打不得,便恶狠狠地说:“你笑得这么古怪,是不是在捣鬼?”

    徐渭一段恰好写完,索性放下笔,一边交叉十指活动着因写了太多的字而略显麻木的手指,一边说:“头翁可以进来搜查。”

    那位属吏一把扯掉了徐渭挂在门上的那块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略显陈旧的油布帘子,就要进去,但空间实在狭小,门板一挡,根本无法容纳下两个人,便喝了一声:“滚起来!”

    窝在这么狭小的号舍里,又时刻有人监视着,连起身伸个懒腰都被限制,徐渭正想趁这个工夫活动活动身子骨,便捧着自己的试卷站了起来。

    那位属吏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巡考职责,赶紧喝道:“就站在门口,不许东张西望!”

    “请便,请便。”

    那位属吏进了号舍,四下里乱翻,把徐渭考篮里的那几个饭团几枚鸡子扔得到处都是,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

    他自然翻不出什么东西,因此翻了一阵之后,他就悻悻然走了出来,又恶狠狠地骂道:“给我老实点,乱动一下,立刻绑你见大老爷。”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临走之时,那位属吏装作无意,将徐渭放在壁龛里的油灯打翻在地,还故意说:“哦,对不住你相公,今夜你得摸黑做文了。”

    那位属吏得意洋洋地走了之后,徐渭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拾被他扔了一地的东西,果然现留着备用的两根蜡烛不见了!

    “这个天杀的刁奴!”徐渭忍不住骂了一句。

    七艺是必须要完成的,做不完的考卷,阅卷官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看,更不能奢望中举。他现在刚刚做完了三道《四书》的题,还有四道《五经》的题没有做,这在上千名应考生员中已是十分罕见,但现在大概已过未时,到天色黑定顶多还有两个时辰,看来今日是无法完卷了。而十日一早就要挂牌交卷,不晓得天亮到放出头牌前能不能赶得出来,万一睡过了头,可如何是好?

    糟糕,我还满心想夺个举人,再一路会试殿试考上去,或投笔从戎,了却君王天下事;或清平治政,为一方百姓做主。谁曾想,这一切竟被一个天杀的刁奴胥吏给搅了!

    越想越着急,徐渭的头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大汗,恨不得当即就把才完成了一半的试卷撕掉,把笔墨砚台都砸得稀巴烂!

    就在他快要狂的时候,那位老号军拎着一把硕大的铜壶走了过来:“相公,续水吗?”说着,也不等他回答,就朝他那粗瓷大碗里注水。

    “啊,谢过老伯……”徐渭正在说着,那位老号军手轻轻一动,寸许长的一截蜡烛掉了出来,趁着冲水的声音,那位老号军飞快地低声说:“那天杀的狗才都折断了,怕他知道,老军只捡了这一小截。唉,凑合着用吧!”

    见他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用一只手吃力地挽着那把硕大的铜壶,因为过于用力,那只苍老的手不但青筋迸露,而且还在微微颤抖,徐渭忍不住淌下了热泪,但又怕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情况,只能微微点头,低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好好考吧。老天有眼,都在看着呢……”说完之后,那位老号军提着铜壶,蹒跚而去。

    蜡烛只是短短一小截,顶多能用半个多时辰,可那位老号军的话就象是一声当头棒喝,令徐渭的脑际灵光一闪:是啊!一切皆是天意,也便是说,今日所受的这一切困顿和磨难,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关,必定能连登科甲,一偿夙愿,否则怎么会有那样古怪而有吉祥的卦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将眼前这区区小事萦绕于心!此外,既然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无论自己是顺从还是抗拒,都无法改变天命,那么,无论是什么锦衣卫上差,还是那可恶的刁奴胥吏,也同样无法改变天命,自己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主意,更不再烦躁,又一次轻轻拈起了笔,饱蘸了墨,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那位属吏又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说话,徐渭把手中的笔一抛,先吼了起来:“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那位属吏没想到他竟然抢先难,倒吃了一惊:“你……你竟敢咆哮考场?”

    “娘希匹!你个混帐东西三番五次前来捣乱,本相公还能考吗?”

    “你……你竟敢骂人!”

    “若不是怕污了本相公的手,本相公还要打你这个狗奴才!”

    “你……你……”那位属吏没有见过这样不顾斯文,跟他一个胥吏斗嘴争吵还骂脏话的生员,不禁吓得倒退了一步:“你疯了吧?”

    “娘希匹!别以为本相公做不出来!锦衣卫的差官本相公都不怕,还会怕你这狗奴才?”徐渭说:“再敢捣乱,本相公舍出功名不要,也要与你这狗奴才好生理论理论!”

    那位属吏嘴里喃喃地说着:“疯了……真是疯了……”

    不过,到了此刻,他才仿佛想起,眼前这个狂生确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原本他可以凭借着巡考的权力,将这个狂生揪去见官。问题是,大老爷早有吩咐,有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差爷在,不敢把事情闹大,因此,说完之后,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徐渭追着他的背影骂道:“娘希匹!狗仗人势!”

    就听到隔壁号舍里的那个“梅公子”拍起了巴掌:“痛快!痛快!这位兄台有这般胆色,定非池中之物。在下余姚梅思平,下考之后容弟做东,请兄台喝上一杯!”

    另一个巡考慌忙走了过来,喝道:“科场之内,不许交头接耳!”接着,他对徐渭说:“这位相公,你就安分一点吧!不是你冲撞了锦衣卫差爷,会有这样的事儿?读书人,老老实实读书应考才是正经!”

    徐渭早就猜到了此节,但还是义愤难平,忍不住骂道:“娘希匹!都是些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那个好言相劝的巡考也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现那些要命的、被徐渭骂作“奴才”的锦衣卫差爷并不在左近,才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敢在徐渭跟前多停留,象是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了。

    “你个蠢才果然不会办事,亏我平日总是高看你一眼!”通道的尽头,王开林恶狠狠地骂着那位属吏:“告诉过你镇抚司的上差在这里,办事且要谨慎一点,不能闹的人尽皆知。你倒好,竟跟他个狂生吵了起来!”

    那位属吏被徐渭骂过之后,气不过找到王开林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番,没想到又挨了王开林的骂,但他也不敢跟大老爷顶嘴,委屈地站在那里。

    骂过之后,王开林感慨地说:“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还能从容应考,倒真是个人物啊!本官也是读书人,身历七场文战,也掌过几次科场,见过到了科场尿裤子的,却没有见过这样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大人……”那位属吏心有余悸地说:“那人是个不要命的,他这回是铁了心跟功名干上了,依小的说来,不如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其实听说徐渭那样狂傲之后,王开林也动了真怒,方才的感慨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此刻听到自己的亲信属吏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算了?本官怎么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此地若不是斯文重地,本官一个窝心脚踹死你!”

    他恶狠狠地说:“读书人最重修身养性,如此狂悖之徒,纵然有才,也是士林耻辱,若让他幸进龙门,更难保日后成为官场野人、国之大害!本官管着一省的学政,治下竟出了这样的狂生,真是有愧圣人教诲,更辱君父厚望啊!俯耳过来!”

    那位属吏已被他前后完全矛盾的话弄糊涂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开林气得跺跺脚:“蠢才,本官叫你俯耳过来!”

    才听王开林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那位属吏已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关说人情,亵渎国家抡才大典也是杀头的罪!”王开林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王开林渐渐地走远了,那位属吏摇头叹道:“都是读书人,何苦下这样的狠手……”

    徐渭本有大才,虽说受了那位属吏的几番折腾,让他一度很是苦恼,但当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上天的考验之后,他就彻底的平静下来,握管下笔之际,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一般,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做得法理老道、花团锦簇,连自己看来,都觉得较之平日习作还要更上层楼,莫说是入闱中式,夺魁抡元大概也不在话下。

    十日一放头牌,徐渭便交卷出场,隔壁那位“梅公子”没有再提请他喝酒的话,大概是听说他得罪了自己那个在京里当侍郎的爹爹也得罪不起的“锦衣卫差爷”,怕惹祸上身。徐渭也不计较,提着行李就出了考场,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客店住了下来。看看天色还早,他索性去逛了西湖,路上还被一位相师拉住,说他印堂亮,今科定能高中。尽管明知道那位相师今日已对不晓得多少生员说过同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本想掏出身上的钱来打赏人家,可他又舍不得将妻子剪头换来的钱随意抛洒,就夺过卦摊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副对子:“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硬塞给那位已经瞠目结舌的相师,大笑着潇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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