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提高了声调:“为了奉养他们,朝廷每年耗费国帑不计其数,他们历年受赐及兼并的田庄占到了天下之半而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官田民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各地百姓抗捐抗税乃至激起民变者未有穷时,不堪重负弃田而逃者更是络绎于道。这些本该成为国朝藩篱的藩王宗室反成为国朝最大的致乱之源!朕为缓解国朝财政危局,不得已实行子粒田征税之法,让他们按官田之半纳税,他们竟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干乱臣贼子谋反了!”

    越说越激动,朱厚?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跪趴在地上的严嵩跟前,厉声说:“依《大明律》,谋逆为十大罪之,罪在不赦。朕效法前朝故事,将他们依律治罪,这有什么错?内阁为何不遵旨拟票?竟还商议要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给朕!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向益逆诸人俯称臣?!”

    严嵩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免冠叩头,说:“皇上,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臣不敢忤逆圣意……”

    “你是不敢!可你也不敢遵旨拟票!”朱厚?冷笑道:“是念在益逆当年曾多次向你行贿的情分上,还是鼠两端,想着在那边也讨个好?莫非他们也象薛陈二逆一样许你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朕今日不做诛心之论,但朕却要告诉你,有我大明满朝忠良、百万健卒在,谅那些乱臣贼子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休要打错了你的小算盘!”

    听到这个喜怒无常又最是刻薄的皇上提到薛陈二逆谋反夺宫的往事,严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天恩!请皇上恕罪,益逆及其他藩王宗室有五可斩之罪,三可赦之由,臣愿冒死奏闻。”

    朱厚?沉着脸说:“既有五可斩之罪,为何又说还有三可赦之由?如此颟顸,岂是柄国大臣之所为?也罢,你且奏来,让朕听听你有何高论!”

    “臣遵旨。”严嵩说:“身为藩篱,妄行干政,一可斩;不经请旨,擅离封地,二可斩;违背家法,二王见面,三可斩;,四可斩;贪色好货,骄淫肆虐,五可斩……”

    朱厚?怒极反笑:“哈哈哈!真不愧是大学士手笔!你怎不说他们勾结奸逆,窥测天位,起兵造逆,窃居南都、中都的谋逆大罪?怎不说他们假传血书,托言被胁的欺君大罪?你这是小批大帮忙,用意还是要为他们脱罪!”

    严嵩叩头:“回皇上,诸位藩王宗室是否被逆贼所胁,抑或确有谋逆情事,需待王师将徐逆弘君、汤逆正中、刘逆计成诸人擒获,交付有司审问之后,方能裁断,臣如今不敢断言有无。”

    “顶得好啊!朕若不赞同你严阁老的说法,你大概便要说朕草菅人命了吧?”朱厚?冷笑道:“再把你那三可赦之由都给朕摆出来,让朕听听你这大学士还有什么宏论!”

    “谢皇上!”严嵩说:“诸位藩王宗室皆是太祖血脉,与皇上同根连枝,此为一可赦;益王乃宪宗嫡孙,与皇上为手足至亲,此为二可赦……”

    说到这里,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血书求救,皇上曾明邸报,天下人尽皆知,若再论其谋逆、欺君两罪,朝廷威信荡然无存,于皇上圣名更有大伤,此为三可赦。”

    这是人人都明白,可是人人都不敢说出口的理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严嵩的那颗心也提了起来。

    果然,寂静的云台里,响起了朱厚?阴冷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朕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

    “回皇上,无论有无谋逆、欺君之情事,诸位藩王宗室有此五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惟是如今江南初定,民心思安,臣伏乞陛下俯允臣等所请,赦其死罪。”

    “江南叛乱,为了安抚官绅士子,为了感召附逆兵将,朕出了多少道恩旨?如今打下了江南,官绅士子、附逆兵将都赦免了,南都造逆倡乱的徐、汤、刘逃了,再赦免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朕有何颜面垂治天下?朝廷有何威严治政抚民?又如何能惩奸邪,儆效尤?”

    “回皇上,成祖文皇帝《圣学心法》有云‘刑非主杀,而实有生生之道焉’,又曰‘善治天下者,以道德为郛廓,以仁义为干橹,纳民于道德,不动声色而天下化。如流水之赴壑,沛然莫之能御。’陛下以仁义教化天下……”

    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休要跟我提什么仁义教化天下!成祖文皇帝御制《圣学心法》是曾这么说过,可《圣学心法》还曾说过‘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徙必明,赏罚必行。’朕若是对他们网开一面,岂不令天下人说朕徇私枉法?”

    说着,朱厚?又激动起来:“朕虽薄德寡能,却非暴戾之君,更不忍见太祖血脉摧折如斯。奈何朕拿他们当手足,他们却视朕如仇雠;国家倚他们为藩篱,他们却弃国家如蔽履!鞑靼入寇国门,围困京师,社稷危倾之势为我大明开国百七十年前所未有。当此国难,他们却不能与朕和满朝忠诚良节之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反而勾结奸佞匪类,谋逆倡乱。他们眼中何尝有过朕这个皇上,更何尝有过太祖高皇帝披荆斩棘,历数十年征战才得以肇造的大明王朝!如此不肖子孙,配称太祖血脉,配为我朱家后世子孙吗?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竟还要朕来容他们!朕问你,若是被他们打到了北京城,坐了天下,他们能容得下朕吗?”

    面对这样想一想都有可能掉脑袋的问题,严嵩自然无言以对,只得拼命叩头。

    见他如此诚惶诚恐,朱厚?似乎心软了,长叹一声,说:“坐在内阁辅的位子上,朕知道你也难。这样吧,朕也不强要你们内阁拿主意了,明日朝会之时将此事交付群臣集议,论罪定谳!”

    论罪大致不会出什么岔子,这种情势之下,谁也不敢说益王及其他藩王宗室无罪。可是,《皇明祖训》载有明文,无论公侯卿相,对于皇室宗亲都要以臣礼事之,不想也知皇上一次处死数百位藩王宗室的打算会给那些一落地就被灌输“君君臣臣”思想的朝廷官员带来何等震撼的冲击!严嵩惊恐地抬起头来:“皇上,若将此事交付廷议,那些迂腐不思通变或年轻少阅历的言官词臣定会拼死劝谏,以求直名。满朝文武即便赞同此议,却格于物议,也难免会附和此议,只怕从此朝廷便无宁日了。臣恳请皇上三思复三思。”

    朱厚?没好气地说:“自古有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们谋逆祸国,罪在不赦,朕也不能徇私枉法。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大臣畏惧天下哓哓众口,更指望着能青史留名,都不愿为君分忧,朕也只好亲持坚锐,操戈上阵。反正朕担天下骂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再被天下人骂成是暴戾之君也无所谓!”

    严嵩听出了皇上话语之中隐隐的威胁之意,心中更是惊恐: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为君分谤更是内阁辅弼之臣的本分,自己要再推辞逊谢,只怕立时就得让出辅之位。纵观朝廷元老,够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只有夏言一人,可他是何等刚愎自用、睚眦必报的人物,若让他再度出山,只怕严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他把心一横,咬牙说道:“皇上如此体恤罪臣,罪臣敢不舍生忘死,效犬马之劳以尽人臣之道,更报浩荡天恩!请皇上恕臣直言,兹事体大,交付廷议断乎不可,徒罪臣恭请皇上将此事延后三日再决,容臣与其他阁员仔细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

    朱厚?明白严嵩的用意,是要拉上其他阁员一起顶罪,为他分担来自朝野上下的诘难,便微微一笑:“果然是聪明人,不枉朕把内阁交给你来掌。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内阁可就要面对天下哓哓众口了……”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

    严嵩正在慷慨激昂地表白自己的耿耿忠心,却又听到朱厚?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但凡两难若能两顾,朕也并不是一定要将太祖血脉摧折如斯……”

    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御笺,扔在了严嵩的面前:“好好看看,循着大意拟出详细条陈,由你具名上奏。朕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指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糊弄朕,朕近来烦心事不少,没有心情再写一篇《明堂或问》来跟你们这些朝臣打笔墨官司!”

    当年嘉靖想给自己父亲上皇帝尊号,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左右为难,最后呈上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嘉靖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以犀利的言辞警示廷臣。严嵩惶恐难安,不得不逢迎圣意,尽改前说,为嘉靖生父献皇帝称显宗并?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还充分挥自己的文学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皇帝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可以说,这件事不但是严嵩的宦海生涯的转折点,更是揪在皇上手中的一根小辫子。此刻皇上旧事重提,让他浑身一震,赶紧从地上拾起那张御笺,见是御笔亲书,便举过头顶遥空拜了一拜,这才捧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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