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了赵鼎越来越不留情面的讽喻,齐汉生忙叫了一声:“崇君兄!”待赵鼎将视线投了过来,他微微摇头,说:“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史梦泽又何尝听不出赵鼎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长叹一声:“贤者赵君,老朽自愧不如!今生有日,老朽也不敢再论嵇公,更不敢再弹《广陵散》了。”

    赵鼎淡淡地说:“平生皆被功名误,嵇公本是散淡之人,从未想过要出来做官,没有那等胸怀,自是不能领会《广陵散》之妙。学生也是拜南都诸公所赐,身处此地,才悟出了这番道理。”

    赵鼎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史梦泽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赵鼎,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平生皆被功名误……平生皆被功名误……”面色已如死灰一般。

    片刻,他突然深深一揖在地:“谨受教!”

    “岂敢,岂敢!”赵鼎说着,突然抱起了案上的那张古琴,劈手摔到了地上。

    一到这里,史梦泽就注意到了书案上那张古色古香的瑶琴,虽然自称今生不敢再弹《广陵散》,但看到赵鼎如此暴胗天物,他还是不免有些心疼:“这……这张琴制式古雅,琴声清越,想必也非凡品。赵君为何要将它弃若蔽履?”

    赵鼎与史梦泽谈论了一番《广陵散》,听他见解不俗,心中不禁对这个同好中人泛起了一丝赞赏几许慨叹,但此刻听他这么说,以为他贪图自己的古琴,想将自己处死之后将之据为己有,那些复杂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当即冷笑道:“学生与子方兄有约在先,当仿效伯牙摔琴酬知音。再者说来,此乃学生心爱之物,宁可摔碎,也断不能让它落到那些失却纲常大义的乱臣贼子、名教罪人之手。免得某人食言,又弹起了《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不被他气得活转回来,也会雷殛了他!好了,学生心愿已了,让你的人进来吧。”

    史梦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摇头叹息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竟如此性急,没来由白白毁了一张古琴。”

    “哦?原来你竟不是来送我们上路的?”赵鼎嘲讽道:“是学生孟浪了,三两个兵士狱卒便能了断我等性命,何必劳动史公大驾。想来也不至如此,江南士林向来以临川史公为尊,而以史公之尊,当然不会干这种皂卒屠夫之事,但不知史公今日前来,是要与学生推谈琴理,还是要与子方兄切磋丹青之术?”

    史梦泽脸色微微红了,苦笑道:“战火纷飞,国变在即,数百万江南士民流离失所,不死于战乱,也死于道途,又岂是雅谈之时。当日子方先生曾屈尊舍下,老朽为保留我江南斯文元气,已答应了要救赵君出樊笼。”

    “史公好意,学生心领了。”赵鼎冷笑着说:“学生可是南都那些乱臣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史公竟然不怕得罪了他们,自家荣华富贵便没了指望?好容易才位居二品,服蟒腰玉,就这么白白折了进去,兴许还要搭上身家性命,划不来嘛!”

    史梦泽摇摇头:“即便当日未曾答应子方先生,只为不使《广陵散》谬种相传,老朽便是舍去身家性命,也断无坐视不救之理。但此番却非老朽之功,如今南都监国益王已俯允群臣所请,要与北兵议款,以安社稷、定人心。为表诚意,特命老朽将两位赦出牢狱。”

    “赦出牢狱?”赵鼎狂笑起来:“哈哈哈!那真是天恩浩荡啊!学生是不是该拜上谢表,说一声‘臣罪当诛兮,谢主隆恩’?”

    许久没有说话的齐汉生皱着眉头说:“议款?那些乱臣贼子要与朝廷议款?他们是不是疯了?”

    赵鼎冷笑道:“他们没疯,而是算盘打得太精明了!王师压境,军心溃散,守城御敌已成泡影,惟一可以仰仗者,便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陵寝所在。他们要拿这个做本钱,向朝廷乞求一条生路而已。”

    接着,他又转头面向史梦泽:“学生敢问史公一句:放我等出狱,可是要我二人与史公同往朝廷当说客?”

    见史梦泽默然点头,赵鼎又冷笑道:“南都衮衮诸公也太高看我等了吧?我与子方兄区区两布衣而已,焉能受此重托?”

    史梦泽说:“赵君有所不知,你二人耿忠节烈,朝廷也多有所闻。皇上于数月之前已颁下恩旨,赦免了诸位先生妄议国政之罪,并着南下大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二人救出樊笼,复冠带礼送入京陛见。此事不但已明邸报,诏告天下,更刊载于朝廷新办《民报》之上。老朽冒昧猜测,你二人陛见之后,想必朝廷还另有重用。圣恩浩荡,赵君且不可妄自菲薄。”

    “既然朝廷以我二人不肯附逆为乱才赦免我等书生误国之罪,我等若是再帮着那帮乱臣贼子说话,岂不又辜负了浩荡天恩?”赵鼎嘲讽似地反诘了一句,又给了史梦泽一个台阶:“还是方才说的那句‘平生皆被功名误’,学生这两年来经历颇多变故,早已将功名利禄看淡了。”

    史梦泽摇摇头,说:“国是多厄,内忧外患,正是仁人志士效命家国、致力中兴之际,赵君正当盛年,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做优游林下、独善其身之想?”

    史梦泽还未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当说客,倒先帮朝廷当起了说客,令赵鼎心中觉得十分好笑,但随即一想,便知道他用意还是想说服自己与他一起向朝廷陈说南都议款之事,并借自己的文名清望代为周旋而已。如此殷殷苦心,让他心中不禁对史梦泽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便说:“学生虽一直习学程朱理学,却对阳明先生之心学也钦慕已久。只是苦于无明师指点,未能得窥门墙,久闻临川史公乃是阳明先生衣钵传人,许多疑问,还请史公不吝赐教。”

    大凡读书之人,都好为人师,更何况史梦泽本就是做了一辈子先生的老学究,听才华横溢的赵鼎如此客气地请教自己,也就忘记了方才他曾屡屡出言嘲讽,拈着胡须笑道:“老朽也不过是跟阳明先生读过几天书,听阳明先生讲过几次学而已,‘衣钵传人’之说断不敢当。不过,赵君乃国朝理学后进俊杰,也能对阳明先生之心学颇有兴趣,倒叫老朽十分欣喜。指教不敢,赵君但有所问,老朽管窥之见也不敢藏私,愿与赵君做一番切磋探讨。”

    “谢史公。”赵鼎躬身一揖,说:“阳明先生《传习录》之《与王纯甫书》中有言‘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学生不知当做何解,请史公不吝赐教。”

    斯时王学大盛,许多士人学子也转投门下,研修心学已俨然成为一种时尚风气。不过,程朱理学传习数百年,其影响力则更为深远,又被朝廷钦定为科举取士的“正经学问”,是一块货真价实的仕途“敲门砖”,因此,许多人研修心学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史梦泽原本以为赵鼎也只是偶有涉猎而已,没想到一问竟问到了阳明心学的根本论点,让他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更多了几分得意。

    作为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史梦泽对这个问题自然有过深入的研究,略略整理了思路,便答道:“阳明先生所谓之‘心’,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宇宙万物皆由心生,心若不在,万物无存;然万物无存,惟心仍在,则万物亦能得而复生。心其实并无形体,以意为其形体;意亦无形体,以知为其形体;知亦无形体,以物为其形体。而物之形体,则大略可分为天下、国、家、身四目。是故若分别而论,则此‘心’实由天下、国、家、身、意、知、物等七目合成。七目之中,意、知、物三目为其精,天下、国、家、身四目为其粗。”

    “那么,”赵鼎看着史梦泽,问道:“阳明先生所谓之‘知用一原’又是何意?”

    “物其实并无作用,以知为其作用;知亦无作用,以意为作用;意亦无作用,以心为作用,这便是‘知用一原’,便是‘显微无间’。”

    赵鼎微微一笑:“既然其他诸般皆无作用,俱出乎一心。那么史公为何却要违背本心,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奔走呼号?”

    史梦泽闻言一震,这才明白了赵鼎请教自己心学的深意,不由得黯然沉默了下来。

    赵鼎又接着说道:“学生虽身陷囹圄,却也知道江南诸事与史公全无干系,一番琴曲之谈,也知史公非是那等贪栈恋位、沽名好利之人。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何不激流勇退,独善其身?”

    史梦泽长叹了一声:“老朽不才,自不该有兼济天下之心,但若欲独善其身,却也不能……”

    “这是为何?”

    “老朽愧为王学门徒,却总不能做到阳明先生所谓之‘灭人欲,存天理’。其他声色犬马乃至名利之欲,倒不值一提,所无法勘破者,惟一个‘情’字而已。”史梦泽黯然说道:“老朽供职益藩已近三十年,前后侍奉过三代益王,当今益王更是自蒙之日便随老朽习学。说句不恭的话,益王未曾有一日视老朽为臣属,老朽又何尝有一日视益王爷为君上?但凡有一线之机,老朽也要拼尽全力,为益藩保留一点骨血。”

    “唉!”赵鼎也长叹一声:“被囚已近年许,家严家慈日夜忧心,如今幸而脱死,学生本该先返家探视,以慰其怀,更尽人子之孝才是……”

    听他话语有所松动,史梦泽欣喜地说:“这么说,赵君是答应与老朽同行了?”

    “六朝金粉胜地、太祖陵寝所在若能得存,更使南都百万生民免遭战火涂炭,学生敢以家事请辞?”赵鼎自嘲似的一笑:“学生不敢比类史公,但无法勘破者,也是一个‘情’字啊!”

    虽说都是一个“情”字,但意境之高远,远胜于己。史梦泽被深深地触动了,向着比自己年轻了几十岁的赵鼎长揖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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