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内阁中书舍人气喘吁吁地闯进了辅严嵩的值房:“恭喜阁老,贺喜阁老,露布……露布送来了……”

    端坐在两头高翘的大案后面,拈着那支专用来拟票,被官场中人称为“枢笔”的湖笔,正准备草拟批示的严嵩手一抖,枢笔跌在了公文之上,笔尖饱蘸的墨汁顿时污了一大块纸面。

    这是一份皇上阅后至内阁票拟的奏疏,内阁拟票之后还要原折呈递御前,恭请皇上审阅之后司礼监批红。可是,奏疏已被玷污,呈送进去便是不敬之罪。若在往日,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过失,严嵩该手忙脚乱地予以补救并立时上呈请罪疏的。可他此刻却顾不得管这个,六十多岁的人了,竟双手一撑案桌几乎是跳了起来:“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

    “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那位中书舍人已看了露布,当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军一战攻克徐州坚城,逆贼余部弃城而逃,营团军衔尾追击,叛军伏尸三十余里,血可漂撸。此战总计歼敌五万八千四百余人,俘敌将二百七十三员、兵一十二万七千余人;缴获叛军囤于徐州的军储粮米五十四万七千三百余石,兵甲军械不计其数!”

    一口气说完之后,那位中书舍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竟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忙跪下叩头请罪:“小吏情急之下违制失礼,请阁老恕罪……”

    既没有听到厉声的责骂,也没有听到温言的宽恕,那位中书舍人大着胆子,偷偷地抬起头,只见严嵩两眼微闭,双手扶着案沿,身子摇摇晃晃,象是要晕倒过去的样子,忙起身疾步上前,扶着了严嵩:“阁老,阁老!”

    严嵩睁开了眼睛,拍了拍那位中书舍人扶着自己的手背:“我没事,我没事!”接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天拱手作揖:“皇上洪福齐天啊!”

    见严嵩的眼眶之中已有泪光闪烁,那位中书舍人也激动地说:“皇上洪福,阁老也是有福之人,入阁拜相只半年,朝廷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军务农务井井有条,鞑靼怀恩就抚,逆贼望风披靡,我大明有忠勤敏达如阁老者,更是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

    听到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严嵩猛然警醒过来,抹了一把眼角涌出的泪花,正色说道:“在内阁当差竟不会说话!这是巍巍圣德所致,本辅老朽不才,惟谨遵圣命,恪守臣职而已,安敢称什么‘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

    那位中书舍人马屁拍到了马胯之上,不由得羞愧难当,忙躬身告退。还未走出门口,又被严嵩唤住了:“若是本辅记得不差,你是翟阁老家的老三,名曰汉宁,嘉靖十八年翟阁老九年考满晋位从一品少师之时恩荫授官,到内阁任中书舍人的?”

    翟汉宁自然知道父亲翟銮与严嵩之间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闻言一震,忙又跪了下来:“阁老睿智,明察秋毫……”

    严嵩打断了他的话:“同在内阁供职,朝夕相处,这种话也不必说了。翟阁老与本辅数度共事,既有同僚之谊,更于本辅有提携之恩,本辅视你也如自家子侄,有句话想要提醒你,翟阁老为官凡四十年,一向谨小慎微,深谙‘万言不当一默’之真谛,你且不要失了家风。”

    翟汉宁更是羞得涨红了脸,嗫嚅着说:“阁老责的是……”

    严嵩沉吟着说:“内阁乃朝廷机枢重地,供职于此需有处变不乱、宠辱不惊的风范,更要紧开口、慢开言。你在内阁当差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点长进也没有,就凭方才那样进退失据的表现,便不宜在此任职……”

    翟汉宁惊恐地抬起了头:“阁老要……要开下官的缺……”

    严嵩点点头:“不错!山东济南府尚缺一名同知,翟阁老日前已还乡颐养天年,你调任山东,就近也能承欢膝下!”

    内阁中书舍人虽说在朝廷机枢重地供职,表面上风光无限,可每天干的都是伺候笔墨端茶倒水上传下达等等跑腿的差使,官秩也只是从七品,朝廷通常只是用来恩荫,给那些不善读书,无法凭借自己的本事科举中式出仕为官的一二品大员的子侄提供一个跻身官场的台阶。因此,那些中书舍人的学识才干都不怎么出众,尽管日日与柄国大臣相处,时时也能见到皇上,前程终归也是有限。如眼前这位翟汉宁,虽说是相府三公子,可即便是他父亲翟銮代任辅,执掌朝政之时,也未能给他谋个好位子。

    可济南府的同知却不同了,不但是正五品的官职,职权也仅次于正四品知府,虽说是佐2,还不能称开府建衙、起居八座,但知府外出公干或因病不能理事,便由同知署理知府衙门,也可算得上是抚牧一方的地方大员,明里受人尊崇,暗里的油水更是不可估量,岂能是一个小小的内阁中书舍人所能比拟的!

    严嵩之所以要起意擢升翟汉宁,一因内阁已换了主人,翟汉宁身为故相的儿子,待在这里就显得不太合适,得找个机会远远地打出去;二来翟汉宁任内阁中书舍人也有五六年了,夏言当国之时,认为他才疏学浅,不肯重用他;他的父亲翟銮两度暂代辅,柄持朝政,却又担心招惹非议,也不好升他的官,如今严嵩正好卖个人情给翟銮,为日后两派联手抗衡夏言派系留下伏笔。

    不过,尽管有上面那两个原因,严嵩也不会白送这偌大一个人情给翟銮,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去年年末有大批官员自江南逃回京城,皇上开恩赦免了他们弃城失职之罪,都改任了新职。可是不知因何缘故,他的门生、前两淮盐运使司正四品巡盐御史鄢懋卿却被搁了下来,一直未授新职。起初严嵩还未曾放在心上,架不住鄢懋卿苦苦哀求和严世蕃的多次劝说,也曾与吏部打过招呼,可吏部支支吾吾就是拖着不办,托自己的姻亲、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打听之后才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说鄢懋卿在两淮盐运使司任上有贪墨秽迹,皇上特给吏部颁下了“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虽说皇上还是给严嵩留了一点面子,只说“不可重用”,并未断言“永不叙用”,但吏部怎敢为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去触皇上的霉头?索性就将鄢懋卿与其他几个人搁在了一边。时间久了,官场中人就难免有些闲话,风言***越传越邪乎,许多谣言直接指向了鄢懋卿的座师严嵩,还有与鄢懋卿过从甚密的严世蕃,断言他们是鄢懋卿贪墨纳贿的一丘之貉,迟早也要被皇上一网打尽。严嵩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就想赶紧给鄢懋卿谋个差使来堵塞流言。这件事自然少不得要求分管吏部的徐阶施以援手,那么,在擢升徐阶恩师翟銮的儿子翟汉宁之后,徐阶大概也会投桃报李,在不忤逆圣意的前提下,为鄢懋卿大开方便之门。

    翟汉宁却不知道这些缘由,骤然得此厚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问道:“阁老此言当真?”

    “咄!真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严嵩笑骂道:“待你到济南府上任之后,得空回家问问你老子,本辅说话何曾不作数过!”

    接着,他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贤侄啊!你久在内阁当差,也知道官员擢升罢黜,内阁只有建议之权,并无决定之权,还需吏部定夺并具文呈报内阁。如今分管吏部的徐阁老是令尊的门生,想必定不会反对本辅的这一建议,但碍于物议,他也不好出面为你说话。这样吧,本辅可着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主办此事。”

    见严嵩考虑的如此周到,翟汉宁不再怀疑,一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一边忙不迭声地说:“谢阁老爷,谢阁老爷!”因为激动,他的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

    “且安心等着,旬月之内必有好消息。不过,未成之前,切莫为外人道也!”严嵩说:“去吧,将其他几位阁老都请到议事厅,摆出香案,我等一同接受露布。”

    翟汉宁喜滋滋地又给严嵩磕了个响头,这才出了值房的门。

    看着他那乐不可支的样子,严嵩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说:如此德薄修浅,即便身为相门子弟,终归还是难成大器啊!不过,他的话倒说的慰帖人心。夏言复任内阁辅,将老夫赶到文渊阁抄《永乐大典》的这两年里,举子罢考、词臣投缳、言官闹事、鞑靼犯边、京城谋逆,乃至江南数省叛乱,我大明朝竟一天也没有安生过;某再次入阁拜相只半年时间,便做成了如翟汉宁方才所说的那几件大事,如今王师奉敕南下讨逆,旬月之内,竟已攻克逆贼叛军重兵防守的徐州重镇,打开通往江南的门户,一战歼俘叛军近二十万。有了这番大胜,老朽总算可以告慰国人了!

    想到这里,严嵩又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不禁又感到了一阵眩晕,慌忙再一次抓住了案桌边沿稳住了身子。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了李春芳那独有的大嗓门:“报捷的人在哪里?还不快快让他们进来,把露布呈上!”

    严嵩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知道该是自己露面的时候了。不过,他自觉辅应有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气度,便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冠,一边高声笑道:“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何曾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胜?真真要恭喜李阁老了!”一边迈步踱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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