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一番话,令高拱心里顿生狂澜。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刚刚由庶吉士转授编修,两年之内蒙皇上不次简拔,先是委任为秘书,参与机枢要务;继而擢升为正五品监军,执掌钦命重建的京营营团军;薛陈谋逆之后,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将拱卫皇城的重任也交给了自己。这样的恩宠信任,在国朝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着实为官场一大异数。因此,每每当官场同僚盛赞他御下有方,治军得力之时,他都曾深自内省,但他惟独没有想过竟然有人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更没有想到,自己尽心王事,与俞大猷、戚继光戮力同心,默契协作,将营团军打造成大明第一强兵,竟也成了别人怀疑自己的罪状!

    见他还是一副激愤难平的样子,夏言没好气地说:“你当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是件好事?你莫非未曾读过史书?竟不知道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匡扶大汉社稷,可谓不世之功,到头来尚且难免绝食而亡!你明不明白‘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绝非社稷之福的道理?人主或因有所偏爱而不察,柄国大臣却不可不为社稷做万世之谋,否则便会误国误君!也就是严嵩那样的人不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重,曲意逢迎君上,一味装聋作哑,倘若为师秉政,别说你是天子近臣、为师的学生,也要即刻将你调任他职!”

    一通教训之后,夏言见高拱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这才缓和了语气:“天幸皇上睿智,不但不疑你等三人有异心,反而命身为南方人氏的俞大猷率军南下,留与你关系更为密切的戚继光执掌营团军,圣恩浩荡,感人肺腑!不过,肃卿啊,楚人何辜,怀璧其罪。如今营团军是我大明第一强兵,是皇上爱若珍宝的和氏璧,你便是那楚人卞和,有人要打营团军的主意,就要拿你开刀;你又是为师的门生,要打为师的主意,更要拿你开刀。你等三人又都是皇上一手简拔的干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听为师一句话,文臣结交武将乃是国朝之大忌,你且不能再与他二人来往过密,免得授人以柄!”

    高拱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但恩师一片呵护之心关照之意还是让他十分感激,便躬身施礼,说:“学生谨遵师相教诲。”

    “你尽管有大才,毕竟出仕为官时日不多,为师对你说的这些话未必能听得懂,或许日后栽的跟头多了你才能明白,或许到死的那天也还是不明白。如今就当是为师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吧!”夏言叹道:“两年之内,你由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擢升为正五品的监军,掌着我大明朝第一强兵,如今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竟还是懵懵懂懂,一点长进都没有。早知如此,为师当初就不该不俟散馆就将你实授编修之职,该让你好生在翰林院多读几年书才是。”

    “师相教训的是。”高拱腆着脸说:“学生本就才学两疏,如今又终日混迹军营,别说是师相,就连学生自己,也觉得自己粗鄙不文、面目可憎。不过请师相放心,学生尚有一点自知之明,向学求知之心也从未搁下,早已立下了百战归来再读书之志。”

    见他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夏言也忍不住笑了:“好你个高肃卿,油嘴滑舌,哪有一点大臣之风!百战归来再读书固然是好事,可为师猜测,你大概是没有百战的机会了。皇上要你远赴闽粤吧?”

    高拱立刻动容了:“师相真乃神人也!皇上命学生出使闽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并主持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

    夏言自得地一笑:“为师虽说闲居在家,毕竟柄国近十年,朝局大势还是知道的。以徽商海运之力,朝廷大抵也只能派出一两万兵马先行从海路南下,既已派了俞大猷为将,就不必再派你同去,此其一;其二,通商互市事关财政大局,由闽粤两省自办,皇上一是不放心,二来也担心推行不力,势必要派一位得力的心腹之臣一力主之,综观满朝文武,舍你其谁?其三,你是皇上悉心栽培,日后更要大用之人,既然营团军万不能再待下去了,皇上怎么也要给你找个位子。”

    说到这里,夏言略微停顿了一下,望着高拱恳切地说:“肃卿啊,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广东兵备道朱纨资深望重又熟知兵事,有他二人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东主持大局,朝廷当可放心。故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之事,你宣了圣谕即可,不必对两省军务指手画脚,应专注于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拼了命也要把它办成,更要办好。皇上如今最看重财政,你早已简在帝心,只要再办成办好了这件大事,不出十年,别说是升任封疆大吏,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功过向来结伴而行,学生断不敢做如此想。”高拱叹了口气:“兹事体大,又关乎太祖高皇帝遗训,真不知两省官员对此事是何态度。皇上对此也颇为担忧,加之薛陈谋逆、江南叛乱诸事已令皇上十分头疼,如今也不想再给那帮逆天作乱的藩王勋贵攻讦朝廷的口实,不得不谨慎从事,特意叮嘱学生不可勉强两省官员……”

    “厉行新政,不知已废弛了多少祖宗成法,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何必顾虑太多?”夏言笑道:“不勉强两省官员,莫非要你高拱从自家掏银子垫付本钱?你家中穷得叮当响,即便敲骨吸髓,又能换得几文钱?”

    高拱解释说:“皇上睿智,对此早已未雨绸缪,命学生以支付海商运费为由,着两省筹办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用于与西洋诸番互市,可谓圣心深远,两难自解。”

    夏言叹道:“两难自解,又谈何容易啊!闽粤两省素来不产丝绸瓷器,得从藩库中拿银子从江南客商手中去买。如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诸省叛乱,交通隔断,物价必然飞腾,两省官员能否愿意掏出偌大一笔银子为你筹办货物?”

    高拱犹豫着说:“皇上虽不能明上谕,却要命由内阁拟出廷寄。内阁廷寄经司礼监批红便是诏命,学生诏命在手,他们或许不敢如此大胆……”

    夏言摇摇头,说:“你从未任过外官,大概还不知道那些地方官员的胆量。闽粤两省与北京有万里之遥,可谓山高皇帝远,历来圣旨行于两省尚且难免打了折扣,更遑论内阁廷寄?加之两省出兵平叛也是奉了上谕,到时候,一句‘藩库钱粮要用于军国大事’,就能将你驳得哑口无言!”

    高拱顿时着急了:“那学生该如何行事,方能不负圣望,恳请师相指点迷津。”

    “既然蒙你叫我一声老师,为师也该助你一臂之力。两省巡抚、布政使多与为师有故交,为师可修书于他们,请他们看在为师薄面之上,尽力协助你。”夏言沉吟着说:“不过,此事关键还在于张经、朱纨两人。他二人一个在南京主持军务,身负江南诸省抗倭御寇之大任;一个在广东与西番佛朗机人交恶,多次兴兵进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佛朗机人赶出了辖区,两人未必就愿意与番人化干戈为玉帛。可两省如今正处于战中,他们握有兵权,说话地方官府也不敢不从,这才是为师方才说的不让你插手军务的要旨所在。张经与为师有年谊,就任南京兵部侍郎也是为师举荐,只要你持弟子礼待之,想必也不会为难于你。惟是朱纨不大好对付,此人自负才高,目中无人,又是个倔驴子,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未必会卖为师的账,为师会给张经说明此事,请他将朱纨请到军中与他共同主持平叛诸事。你当奏请皇上为张经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为朱纨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将东南军务尽委于他二人。大敌当前,军务繁忙,两人或许就不会掣你的肘了。”

    恩师执掌朝政近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有他出面为自己牵线搭桥,自然无往而不利,高拱当即喜出望外,忙躬身一揖在地:“师相诲教提携之情,学生无时敢忘……”

    “呵呵,为师如此尽心竭虑,不惜豁出老脸来向那些方面大员讨情,可不是单为了你这门生,即便此次是严嵩那个老贼奉旨南下,为师也会如此。所为者何?一来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二来也是尽一份忠心酬圣主!”夏言感慨地说:“皇上于你恩同再造,于为师又何尝没有?当年张?张孚敬构陷为师,将为师下狱论死,若非皇上睿智天纵,明断是非,为师早已不在人世;其后数年,更将为师不次拔擢,以礼部尚书膺辅之寄,托之以家国社稷。如此浩荡圣恩,为师才是无时敢忘呢!”

    说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已经拟好的奏疏:“这是为师奏请废弛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就由你代为师转呈皇上,请皇上于江南平叛大局即定之时,明邸报。到了那时,为师就可以安心告老还乡,寄情山水林泉了!”

    高拱慌忙说道:“师相且不可做如斯之想。如今内忧外患,变乱频仍,皇上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师相为朝廷砥柱中流,更身负天下之望,且不可萌生归隐之心。皇上曾亲口对学生说过,请师相好生将息身子,日后还要让师相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更何况,皇上如今多以军国大事咨询师相,依学生陋见,师相再度出山,辅佐皇上执掌朝政已为时不远矣!”

    夏言笑道:“借用你方才的话,为师也‘断不敢做如此想’。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日后大明的朝堂,必是如你这般后起之秀的天下,为师老喽……”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为师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已被天下之人骂成了一意逢迎君恶的奸佞之臣。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师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再多替皇上担一点罪名。这也是为师能为我大明,为圣主明君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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