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幼嘉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愤地叫了一声:“翠娘,你――”

    王翠翘闻声看过来,一副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表情,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摆出招牌式的笑脸起身相迎,甚至也未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而是对一旁观战的柳婉娘说:“婉儿妹子,你带两位相公进去吧。”

    两人情到浓处就不拘形迹,往常遇到手谈之时,若是局中打劫甚急,王翠翘也会让初幼嘉先候上一候,甚至撒娇让他施以援手,却从未如今天这样,连个招呼也不和他打,只让别人出面迎候,初幼嘉十分惊诧地说:“这……这是何故?”

    柳婉娘走了过来,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向他们盈盈下拜,而是怔怔地看着张居正,还未开口,眼圈却已红了。

    张居正也慌了神,紧紧地盯着柳婉娘:“你……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柳婉娘微微低下头,掩饰地说:“没……没什么。皆因多日不见公子,所以……”随即侧过身子,做出相让的姿态:“请……请公子入内奉茶。”

    自感受到冷落的初幼嘉公子脾气又上来了:“翠娘,这是怎么说!若恼怒在下多日不来看你,在下这就与你赔罪;但若有意轻慢,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有个熟悉的声音自长轩中传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柱乾兄!”

    自长轩之中走出来的,正是他们已多日不见的何心隐!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先生请进来吧。”说着,转身又进了长轩。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慨叹一声:该来的果真就来了!整整衣巾,向长轩走去。原本说是要请他们进去,为他们奉茶的柳婉娘却又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继续观战。

    两人一进长轩,何心隐便说:“两位如今都是大忙人,要见你们一面比登天还难,只得靠着翠娘的面子。得亏坠儿机灵,也不枉我赏她十两银子!”

    都是年轻气盛、持才傲物之人,听他毫不掩饰地加以嘲讽,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的愧疚顿时荡然无存,初幼嘉反唇相讥道:“要说忙,在下与太岳未必比得上你何大老爷!闻说何大老爷新近改任兵科给事中,成了监国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在下与太岳本想前去道贺,却因人卑名微,只怕何大老爷未必肯恩准我们拜见呢!”

    确如初幼嘉所言,因新明朝廷众多官员和南都的儒生士子在立君一事上的态度暧昧,监国益王对他们十分生气,就开始重用忠于自己的人,“从龙有功”的江西人氏更是占了乡谊的便宜,占据了朝中不少重要位置。何心隐日前便接替了已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李伟业,改任兵科给事中。说起来,他的品秩虽较以前的正六品礼部主事反倒降了一品,但权势增大了何止百倍,如今已成为南都冉冉升起的一位官场新贵!

    张居正也说:“是啊!何大老爷官运亨通,眼中未必有我们这等草民。不过,《留都防乱公揭》想必是何大老爷的手笔,我们可都是悉心拜读了的!”

    “我眼中没有你们?笑话!”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我若是眼中没有你们,又怎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费尽周折将你二人请到这里来?!”

    见他生气,初幼嘉更加得意起来,怪腔怪调地说:“这也正是区区在下迷惑之处。想我二人如今已是贵朝廷之乱臣贼子,贵监国益王千岁是必对我二人恨之入骨,何大老爷何不径自派兵将我二人捉了去,却要在此与我二人密谈,就不怕被锦衣卫侦知,坏了你何大老爷的锦绣前程吗?”

    “哼!一口一个‘我二人’!”何心隐冷冷地说:“你二人竟也知道如今已是乱臣贼子?”

    “不错,我等自认是社稷忠臣诤子,在贵驾看来当然是乱臣贼子。”张居正笑着说:“能被监国益王及那帮勋臣贵戚看做乱臣贼子,倒是我等天大的幸事呢!”

    何心隐瞪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死到临头还如此大言不惭,真不愧是‘楚狂人’!”

    初幼嘉复又大怒,叫道:“你――”突然警醒过来,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死到临头?你把话说清楚!”

    何心隐冷笑着不应声,张居正猛然醒悟过来,拉着初幼嘉就要往外走。

    “站住!”何心隐怒喝一声。

    两人回过头来,张居正深深地向何心隐施了一礼,说:“多谢柱乾兄搭救之恩,惟是顾公于我二人有师生情谊,断不能坐视不救……”

    何心隐冷笑一声:“凭你二人就想救他?你二人可是有万夫不挡之勇,能以身抗衡数万兵马?”

    “当不致如此。”张居正自信地说:“兵营至馆驿不过数里之遥,只要我等前往兵营禀报辽王千岁,调集兵马以为威慑,彼辈定不敢轻举妄动。”

    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到了此刻你们还在妄想以武力胁迫朝廷!你道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是顾?那样的书呆子?不提前说动你湖广兵马弃暗投明,就敢与他公开摊牌?!”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大惊:“他们……他们真的已被彼辈收买?”

    “哼哼,莫非你们竟不记得湖广都指挥使梁芳庭出自魏国徐公门下!”

    “不会的,不会的……”张居正喃喃地说:“顾公虽不在军中,可还有牛抚台、雷藩台两位大人,他们不会对此毫无觉察的……”

    “你是说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两人吧?”何心隐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两个官场婊子!顾?抚楚之时,他们一个是正四品的武昌知府,一个是从四品的湖广粮道,是前任湖广巡抚叶醉翁举荐他们一个升任了布政使,一个升任了按察使,成为正三品的方面大员。可他们为了篡取湖广军政大权,不惜逼着叶醉翁仰药自尽,你道他们的操行可堪信用吗?真是笑话!”

    说着,他又冷笑着说:“顾?为了拉拢他们一同举事,许诺事成之后,牛君儒升任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雷泽清升任湖广巡抚,加左副都御史衔,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他机关算尽,却忘了如今南都是谁的天下!监国益王一道令旨,即刻便能实授两人同样官职,何需再等辽藩窃据大位之后!一边是秋后的租子,一边是立时便能到手的真金白银,若换做是你,你选哪样?!”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尽管已被骇得面无人色,但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何心隐索性就将新明朝廷的部署向两人和盘托出。

    原来,自从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游说失败之后,新明朝廷就断定顾?等人已铁下了心要“谋逆作乱”,在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的主持下,秘密议定了应对策略:一方面假意派出官员轮番前往馆驿劝说顾?,其实只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觉察新明朝廷的真实意图;另一方面,通过湖广省都指挥使梁芳庭,收买了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而且,顾?引为强援的安、杨、奢三家土司的数万苗、瑶、侗、壮等南蛮异族之兵也被分化瓦解,通过梁芳庭的曲意试探和旁敲侧击,安、杨两家土司已同意反戈一击,只有奢家土司为人梗直,不愿背信弃义,梁芳庭借调整兵力部署为名,将奢家土司麾下不到两万之众的军卒调到后军,处于其他两位土司家兵包围之中。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新明朝廷压根就从未打算与顾?等拥“辽”派妥协,更不可能就拥立之事与他们商议,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顾?只防备着新明朝廷调动靖难大军回师南京,却没有觉察出自己阵营内部的主力干将几乎全部被收买。也就是说,当他还沉浸在成功说服南都官场士林接受自己“立君以贤”主张的喜悦之中时,却已将最后一点本钱输了个精光!

    “不!”初幼嘉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何心隐隐含得意的讲述。由于愤慨,也由于惊恐,他那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地吼叫着说:“这……这是阴谋!是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是名正言顺。似这般以阴谋、持武力强行迎立,置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于何地?还成何体统!还何以令天下臣民百姓心悦诚服!”说着,他的眼眶之中盈满了泪水,喉头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痛心疾地说:“当此社稷危倾、名教剧变之秋,官绅士子乃至天下万民所惟愿者,是我辈君子联袂同仇,举江南之兵,倾全力克成靖难,再造中兴,拯名教于沦丧,解百姓于倒悬。此外万事,皆属次者!如此屡行刀兵,祸起萧墙,江南还要不要靖难?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莫非一人之名分,较之社稷之存续、天下之兴亡、万民之死活,还更要紧么?”说着,他也泣不成声。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说的句句在理,不过当日在下也曾这般说与你们,你们却不曾以此与你们那位顾公据理力争,说服他顺应朝廷,不要凭借武力图谋叛逆,反与他沆瀣一气,步步紧逼,终酿成今日之祸!”

    张居正为之语塞,当日何心隐确实这样质问过他们,而他也知道,顾?带兵进京,确是存了武力胁迫之意,只是碍于士人君子的道德底线,在立君之事还未到毫无希望之时,不愿走到刀兵相见、持武力强夺大位的那一步而已……

    但是,初幼嘉对顾?倍加尊崇,根本容不得别人随意攻讦,又一次大叫起来:“不对!你们所拥戴的益藩昏庸不学,荒淫无道,即位监国秉政南都以来,非但不能痛下决断,起用贤能,博采良谟,反沉湎酒色,苛政虐民,实不堪社稷之寄。难道靠他,还有他倚重的那些勋臣贵戚,就能克成靖难、再造中兴了吗?退一万步而言,纵使靖难侥幸得成,也不过是船行旧路,苟延残喘而已,百姓又有何安乐可享?我辈又有何盛世可期?!”

    何心隐冷笑着说:“不错,益王确有颇多失政,但你们楚地那位辽王又能堪称贤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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