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几十年受教于孔孟、浮沉于宦海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也不起作用了,顾?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怎么?子美、太岳,老夫草拟的这份公启可是难入你二人的法眼?”

    听出顾?话语之中隐约流露出的不快,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那份公启,抬起头想要说话,可都又闭上了嘴。

    见他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以为他们对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大罪状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便解释说:“你二人都不是外人,老夫也不妨坦然告诉你们,益藩十大不可立之罪状之中,尽管有部分真相尚不清楚,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夫派人多方查访所得,皆有人证,绝非凿空之言!”

    尽管顾?没有用“全部属实”这样明确的话语,而是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样比较含混笼统的说法,但以他的身份,肯屈尊解释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们两人了。张居正和初幼嘉赶紧起身应道:“先生乃是清正君子,自不会罗织罪名以污视听。学生万不敢怀疑先生。”

    看到两位胸无城府的青年士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片至诚,顾?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虚茫然之感,不禁暗道了一声“惭愧!”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立刻就收敛心神,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就请在公启上具名。哦,不只是具名,你二人在青年士子中颇有雅望,这正是辽王殿下及老夫需借重之处,请你二人将此公启向南都诸位士人君子广为宣示,策动清议惩奸除恶。”

    其实,不用顾?把话挑明了说,一看到这份公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这固然要担很大的风险,但他们素来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面对赫赫天威尚且敢做杖马之鸣,更不会把区区一个监国益王放在眼里。但是,这份公启却存在着一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深感不满的缺陷――在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不可立”罪状之中,惟独没有最让他们愤慨的加征“靖饷”盘剥百姓的苛政!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向背决定着群雄逐鹿成败之例,史不绝书,当日顾?也曾断言新明朝廷苛政虐民,大失民心,必将导致靖难大业功败垂成。既然他已看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不把这一条也写上?有这么一条,不是更容易赢得一向标榜“仁者爱民”的士林清流的支持,更有利于鼓动江南民众奋起投身靖难大业吗?

    事关大局,他们也顾不得担心引起草拟公启的顾?的不快,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顾?笑了:“呵呵,不愧是老夫一直看重之人,果然与老夫心有戚戚焉!”

    得到了师长的肯定,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高兴,便说:“既然如此,就请先生……”

    顾?却摇摇头:“这倒大可不必。”

    两人一愣:“这……这是为何?”

    顾?正色说道“我辈君子立身处事,诚、真二字是最最紧要的,是故定要言出必行,万不可诳语欺人,治政抚民尤应如此。”

    这番大道理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初幼嘉忙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顾?说:“老夫与湖广同僚反复商议过此事,无论是谁主事南都,终归是要起兵靖难的。而数十万大军耗费粮饷何止千万,以江南数省之赋税万难支撑,眼下大概也只有加征靖饷一个法子。”

    这样的说法与何心隐当日所说的新明朝廷拟定加征靖饷的理由如出一辙,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失所望,张居正忍不住说:“可是,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江南许多州县赋税本就很重,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加征苛捐杂税,势必难以为生……”

    这正是令顾?十分苦恼的一个问题。所有的前圣先贤都教导为君和为政者施行仁政,太祖高皇帝也定下了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贸然加征靖饷不但有违祖宗成法,更有悖于君子处世之道。但是,即便不提日后挥师北上克成靖难大业,眼下为了拥立辽藩之大计,他们已调集了湖广本省各卫所军及各府守备之兵,又自南蛮异族借得十万土司家兵,十几万大军挥师进京,每日所需钱粮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湖广藩库原有的那点底子早抖落得一干二净,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头人要用大把大把的银子羁縻,南都的官员士子还要上下打点,若不加征赋税,势必难以为继。因此,早在新明朝廷下令加征靖饷之前,他们已经在湖广用尽各种手段,“动员”商贾富户及平民百姓“乐输”钱粮以助靖难大业。新明朝廷的令旨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合法的名义!

    当然,这些内情是不能也不必与座下这两位尚未出仕,所以并不能体会为政之艰的青年士子细说的,顾?先用一个坚决的手势阻止了张居正继续说下去,然后才说:“老夫久任封疆,抚楚多年,又焉能不知民生之艰?但眼下我大明最紧要的是克成靖难、再造中兴!舍此之外,余者皆不足为虑。江南多富庶殷实之家,且百姓身受国恩百七十年,为赴国难,便忍一时之苦也不致无法承受。”

    张居正显然对顾?的话颇不以为然,但顾?不想让他插话,便加快了语:“太岳,你本是大才,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所谓仁者爱民,你能有此心,令老夫甚感欣慰。只是你要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且需谨慎,更要考虑周全,才不至于误国误民,更误己身。譬如加征靖饷一事,便不是虐民这么简单。老夫冒昧问上一句,倘若由你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张居正尚未出仕,更不用说是秉国治政,只能无言以对。但在同时,他的脑海之中突然如电石火花般的闪过一丝疑问:若说为了靖难,就必须向百姓加征靖饷的话,那么,当今圣上为了缓解财政危局,向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征收五成的赋税以资国用,是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甚至更进一步说,联名布这份公启的顾?及湖广省各位官员为了靖难大业,可以抛弃“立君以亲”的祖宗成法,那么,皇上为了富国强兵,推行有悖于祖宗成法的嘉靖新政,是否也并不是什么罪恶滔天之事?若是这样,不但靖难失去了法理依据,连同去年年初的那场举子罢考风波,也成了对家国社稷有害无益之举,换句话说,是圣人门徒、士林君子一直秉持、固守、揄扬的纲常伦理、春秋大义错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以及随后引的一连串的思考是那样的可怕,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赶紧摇摇已经被搅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要从头脑里赶走那些可怕的、要摧毁他全部人生价值体验及道德准则的东西。

    这个动作令顾?和初幼嘉都会错了意,顾?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见顾?动怒,初幼嘉连忙呵斥道:“太岳,我等本是庸碌之才,学业小有所成,更在士林中薄有浮名,此皆拜先生所赐,我等不可藐视师长……”

    “啊?”张居正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说道:“先生息怒,学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见顾?还是板着脸不应声,他心里更加紧张,不假思索地抓起了那份公启,说道:“诸位大人高名在上,学生本不配受先生如此厚望,但先生有命,学生自当遵从。”说着,他走到了书案旁,抓起毛笔,在公启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知道他并非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主张,而是碍于师命难违,顾?还是转怒为喜,连声赞曰说:“好好好,你我师弟同心,何愁大计不成!”说着,他转头对初幼嘉说:“太岳已经先行一步,子美你呢?”

    初幼嘉大声说:“学生惟先生马是瞻!”然后也起身上前,在张居正留下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名之后,便已没有了退路,就要同仇敌忾,竭尽全力将这件事做成,否则将有不测之祸。因此,初幼嘉又为益王朱厚烨荒淫无道提供了新的佐证:挑选秀女充掖宫闱一事已闹得江南各州县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怨沸反盈天,这其实倒不算什么,更有甚者,不单是那些良家女子在劫难逃,连秦淮河的那些贱籍乐户也不能幸免――益王朱厚烨某日很不高兴,传令各位大臣入宫觐见。众位大臣都以为他忧心国事,跪地请罪不迭。他却摇头不语,命他们退下,令众位大臣十分困惑。后来自内廷传下话来,曰监国所忧不是为此,而是痛心梨园子弟无一佳者,不能盛声色之乐以慰其心,责令有司早日遴选良者充掖教坊。众位大臣一片哗然,却又不敢违抗令旨,便让教坊司日前传下话来,着南都在籍乐户也做好应选准备……

    益王朱厚烨淫死童女一事涉及宫闱**,且十分不雅,顾?及湖广通省官员自命清正君子,自然不好大肆渲染,但初幼嘉提供的这条新的佐证却没有这个顾虑,而且朱厚烨身为监国亲王,竟然自甘堕落,让那些贱籍女子进宫侍奉,秽乱宫闱,这是何等荒谬而又可鄙之事!顾?闻之喜出望外,赶紧命初幼嘉将此事补入公启之中,待他审定之后,就要刻印或命人传抄若干份,在官场士林之中广为散,将益藩“十不可立”的那些丑闻秽迹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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