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军已夺回大同?”朱厚?激动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严嵩面前,追问道:“你能确定大同已经被我军夺回?”

    尽管皇上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言辞直白,与往日奏对之时那文绉绉的用语多有不同,但意思严嵩还是听明白了,忙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欠身说:“回皇上,据老臣观察仇贼行止,加之虏贼酋求贡心切,微臣以为大同必已克复。”

    “好好好,朕当日布下的那着棋终于派上了用场!”朱厚?兴奋地说:“刘子昂啊刘子昂,你终归没有叫朕失望!”

    “皇上天纵圣明,不但赦免其丧师失礼之罪,还温言抚慰,许其待罪立功,他自然效死以报浩荡圣恩。”严嵩说:“圣天子明谟远见,乃我大明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严嵩这么一说,朱厚?立刻就想起了当日之事:朝堂之上夏言、李春芳等人给那浑身战甲被鲜血染红的刘子昂扣上了午门驰马、扰乱军心、丧师辱国等多项罪名,执意要将他明正典刑;吕芳也因为刘子昂出言不逊,轻慢内侍而缄口不言,只有严嵩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刘子昂说话,既避免了自己与内阁直接冲突,又保全了刘子昂的性命。他这么做固然是看出了自己有心保全刘子昂,但若无他这样逢迎圣意,只怕也就没有日后克复大同,断绝鞑靼后路的胜利了!

    想到这里,朱厚?气哼哼地说:“百战余生,千里报讯,不得其赏,反获其罪,我大明真就没有天理了!”可能是胜利的喜悦太过强烈,他很快就平息了怒气,展颜笑道:“说起来当日还多亏了你严阁老帮刘子昂说话,若是他被那些迂腐的阁老们给杀了,即使我们能败鞑靼于京门之外,他日要收复大同重镇,又不知道要葬送我大明多少将士的热血忠魂。你严阁老保全了刘子昂,也算立下了社稷之功。”

    只要皇上记得当日之事就好,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严嵩忙欠身说:“圣明无过皇上,老臣不过为国怜才而已,不敢称社稷之功。”

    朱厚?说:“严阁老不必过谦,此事朕心中有数。你且再说说和议之事。”

    严嵩说:“老臣察言观色,认为虏贼并不晓得京城及江南之事,故此才求贡心切,便当面指斥其求贡之举有违礼法,一是《求贡书》应以汉文、蒙文分别写就,只以汉文做书,朝廷不能依之为封赏凭据;二来自古至今无有临城求贡之礼,当还军塞上,遣使于边镇递交由蒙文写就的《求贡书》,由边将转呈朝廷,朝廷才可议封赏之事。”

    这倒真是个好借口!鞑靼各部倾全族之兵围攻京师,鏖战月余未果,兵力士气都大大损伤,退兵之后俺答还能不能拼凑起这样一支大军都很难说;更不用说塞外已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利于骑兵远程奔袭作战,要再次举兵入侵也得等到明年四五月份天气转暖之后,只要九边重镇加强守备,断无任凭他们长驱直入进犯京畿的可能,朝廷也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江南的问题。

    这等的美事,如果能成,大明王朝就能摆脱眼下这亡国的困境!

    问题的关键,就看严嵩能不能把俺答给忽悠了!

    可能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严嵩说:“俺答已亲口答应老臣,即刻退兵,再遣使前来朝贡。”

    鞑靼漫天要价,明朝坐地还钱,可总也没有白送之理,他们竟然就这样乖乖地撤军了,世间竟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朱厚?闻言一愣,忙追问道:“此话当真?”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严嵩没有象往常一样闪躲开皇上逼视过来的质疑的目光,而是勇敢地将眼光迎了上去――臣子不能直视天颜,但是若有喜事,却不可回避目光,这叫“迎喜”。

    多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朱厚?长长出了一口气,狂笑着重重一拳打在了严嵩的胸膛上:“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严嵩身子一趔趄,站在他身边的吕芳赶紧把他扶住了。朱厚?这才意识到自己狂喜之下,竟然出手打了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忙不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哦,朕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哈哈哈,朕就知道你严阁老一张利嘴,胜似百万雄兵,果然你一出马,就立下了万世之功!”

    严嵩这才把头低了下来:“全赖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洪福齐天,将士效死用命,老臣不敢贪天之功。”

    “有功便是有功,难道朕是那种有功不赏的昏君吗?”朱厚?笑着说:“你本已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今次又立下了大功,朕一时竟想不出该赏你什么才好。就由你自己来说,想让朕赏你点什么?”

    严嵩根本不敢接腔,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难题轻而易举地破解,吕芳也替皇上高兴,便凑趣说:“奴婢斗胆插一句,严阁老时下最挂心的,只怕还是那被关在诏狱之中的儿子。”

    朱厚?摆摆手说:“严世蕃是自然要放的。不过这样的恩赏还是太过菲薄,严阁老心中会怪朕小气的。严阁老,你已是从一品的少师,朕就晋你为正一品,加太师衔,你觉得如何?”

    护送严嵩进宫的高拱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吕芳心中也是暗暗惊呼一声,皇上这样赏赐也真可算是大手笔了!

    依朝廷规制,非军功不封爵,文官最高官秩便是正一品的“三公”,即太师、太傅和太保。三公之下,还有称为“三孤”的少师、少傅和少保;以及被称为“太子三师”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秩。虽说这些都是虚衔,却是文臣毕生追求的无上荣光。六年前的嘉靖十八年(1539)正月,皇帝举行“尊天重典”,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因尽职尽责操办大典,并做青词颂德,被特加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嘉靖二十一年,严嵩以礼部尚书本职入阁拜相,又被特加少师衔,算起来他晋从一品也有六年了,晋位正一品也不算违制,但问题是如今奉旨停职养病的内阁辅夏言才是正一品的太傅,阁员严嵩却一步就晋封为太师,两人官秩就有了微妙的差别,日后该如何相处,会否造成内阁不和,进而引起朝堂纷争……

    但这些话只能待严嵩和高拱退下之后,再寻机会给主子说。当着这两位外臣的面,可不能扫了主子的兴;而且,严嵩曾多次在主子面前替自己说话,京城谋逆之时如此,江南叛乱之时亦如此……

    严嵩赶紧跪下,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但老臣万死不敢受如此厚赏,请皇上恕罪。”

    方才话一出口,朱厚?便觉察出了东暖阁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知道定是自己兴奋过头,许下了不大合适的愿,见严嵩辞谢,就顺坡下驴,笑着说:“呵呵,你还真跟朕客气啊!那就委屈你一点,晋正一品,加太保衔,容留他日再立功受赏的余地,你觉得如何?”

    严嵩重重地叩下头去:“回皇上,老臣已犯下不赦之罪,故此不敢受赏。”

    朱厚?一愣:“不赦之罪?严阁老何出此言?”

    严嵩小心翼翼地说:“老臣未经请旨,便答应朝廷赏赐虏贼各部银二十万两,粮米十万石、布帛十万匹、,先于京城给付一半,剩余一半待虏贼退兵之后,在大同给付……”

    朱厚?闻言大惊,他料定严嵩不敢轻易答应鞑靼的领土述求,肯定是在议封赏和开互市等条件上磨不下来,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火已烧上了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答应了这样的条件!

    二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米和十万匹布帛,只是鞑靼《求贡书》上所提要求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能谈下这样的条件已实属不易,但关键不是多少银子多少布帛,而是那要命的十万石粮米!

    说起来,十万石粮米在平时倒不算什么,中平之年还值不到十万两银子,但如今江南叛乱,朝廷的米粮仓南直隶、湖广等省已陷入叛军之手,要兴兵讨逆,要安置难民,都需要粮食,可京城被围困月余,粮食储备已经不多,能否支撑到打下江南并恢复生产还不得而知,怎能轻易将十万石粮食拱手送于他人?

    此外,目前仍占据战争主动权的鞑靼为何急切要与明朝议和,还能乖乖地同意撤军,不就是因为军粮不济吗?在京城交付一半,就是五万石,可供鞑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他们得到了粮食,会否背弃盟约,不但不撤军反而加强攻势,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一决策可就是蠢到家了的资敌之举!

    严嵩这个奸臣是不是跟他那个干儿子仇鸾一样暗中勾结鞑靼,卖国求荣?

    可是,若是这样,当初薛林义、陈以勤他们谋反之时,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举事,却要冒着杀身灭门之险,让儿子冒死出城给自己告密?

    莫非跟江南叛乱的那帮藩王、勋贵一样,是因为内部分赃不均,严嵩才不愿跟薛林义、陈以勤等人合谋,反而出卖了他们,而俺答出的价码高,他就动了心?

    我这个皇帝,成了他手中待价而沽的奇货了!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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