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界了吧?”朱厚?冷笑着说:“夏言说割地赔款之类的条件坚决不能答应,可以考虑给予鞑靼各部酋长封号,允其朝贡,在边境适当地点开立互市。翟銮说兹事体大,非人臣可以自专,惟圣天子裁夺决断。李春芳说虏贼欺我大明无人,坚决反对议和,并愿督师出征,与鞑靼决死于德胜门下。最最可笑的是严嵩,一边说鞑靼向来贪得无厌又最不讲信用,绝不能示敌以弱,接受和议;一边又说各省卫所军兵不耐战,不足以与虏贼抗衡,城外战事堪忧。说了大半天,到底是战是和,竟还要朕去猜他的意思!”

    刚刚受到主子的申斥,吕芳也不敢再隐瞒自己的想法,说道:“皇上且请息怒。依奴婢愚见,翟阁老为人一向如此,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这么大的事情不敢拿主意也是性格使然;而李阁老受命主持全**务,鞑靼寇犯国门,他若力主议和,岂不被人指责畏敌怯战?他二人的建议都在情理之中。至于夏阁老,他柄国多年,深知我朝武备废弛之情状,料定此战已无法收取全功,徒增伤亡而已。但此次鞑靼进犯,大半也是由议复河套而起,兵部曾部堂当日向朝廷提出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所以鞑靼《求贡书》上所列的止干戈、息边争这两个条件他万难接受,至于说到议封赏、通贡使和开互市,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往昔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即便有些清流官员士子心中不满,有成祖文皇帝‘内修武备,外示羁縻’的祖制在,谅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略微停顿了一下,吕芳又说:“说到严阁老,他也情知如今战和两难,两害相权取其轻,大概也只能与虏贼议和。但‘临城胁贡’实为朝廷之奇耻大辱,身为人臣万难说得出口。他也只能尽辅臣之责,将事体说与主子知道,至于如何裁夺,他刚刚复任阁臣,求贡又是他礼部的差事,说话做事自然要谨慎小心一点……”

    朱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内阁四位阁员,也只夏言和严嵩二人看出这仗已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回主子,军国大事本不是奴婢可以随意置喙的,但主子有问,奴婢不敢不答。”吕芳沉吟着说:“依奴婢愚见,时下京城内乱初定,御林军、营团军一时还不能出城御敌,以各省卫所军之战力,想要尽歼胡虏恐非其所能。若主子以为断不可与贼媾和,只需坐待鞑靼粮尽,他们自会引兵而回。”

    “你既知道鞑靼虏贼迟早总是要退兵的,为何又要准与其通贡使、开互市?”朱厚?说:“而且朕看得出来,不独是你,夏言、严嵩皆有此意,只不过夏言敢把话稍微说的明白一点而已。”

    吕芳说:“奴婢这些年在司礼监,对军务,尤其是北边军情也有所了解,若主子不以奴婢管窥之见亵渎圣听,且请恩准奴婢将心中所想据实陈奏主子。”

    “早就该这样了!”朱厚?说:“你是朕的大伴,又替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若还要学外廷的那些什么阁老什么尚书一样有话也不敢对朕说,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有什么就说什么,朕总不会因你说的实话治你的罪吧?”

    吕芳感动地跪了下来,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恳切地说:“请主子恕奴婢冒死放言,通贡使、开互市之议是为我大明江山永固,北边数省边民不再受鞑靼虏贼剽掠之苦……”

    一直执掌两大朝政中枢之一的司礼监,吕芳认为,自一代枭雄蒙古太师、瓦刺部酋也先死后,除了时不时冒出几个只知道高喊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少壮派酋长将领之外,蒙古各部都没有再次南下牧马,灭明复元的野心,历来雄霸一方的各部领多遣使臣求明廷授予封号或职衔,求通贡市。这一点,身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的俺答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比之那些主和派,俺答的求贡之心更为迫切。因为经过十多年的厮杀,俺答部占据了西起河套东至兀良哈三卫的广袤地区,这一带水草丰美,不仅蒙族牧民日益增多,也还有大量的汉人农民在蒙汉地主控制下从事垦殖。农牧业生产的展和蒙汉人生活的需要,都更加迫切地要求与汉地互市贸易,以牲畜换取布帛粮米和生产工具。因此,自嘉靖十三年起,俺答就多次遣使求贡,说如许通市,即令边民垦田塞中,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否则将纵兵南下。此番纠结各部大举入侵,除了要报复明军收复河套地区的军事行动之外,胁迫明朝同意通贡和开互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听着吕芳的侃侃而谈,朱厚?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也知道吕芳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而这些事实之所以没有人敢公然说出来,连宠信非常人可比的吕芳也是“冒死放言”,大概还是因为以嘉靖那样雄猜多疑、喜怒无常的性格,看到俺答那样傲慢的要求,天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吕芳,还是夏言严嵩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在他看来,即便不说蒙古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就以明朝自身利益而论,若能放下天朝上国的臭架子,抛弃以往的“薄来厚往”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作法,准许蒙古通贡和开互市,大力展边贸,不但有利于缓和汉蒙两族的关系,加强两族友好往来,更有利于展商品经济,促进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

    问题是,明朝自朱元璋开国而始,就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四方异族为蛮夷,威压之,臣服之,而后才恩赏之,绝无与外虏临战议和之先例。当初英宗正统年间,权阉王振弄权祸国,累及明朝五十万大军一战尽没于土木堡,连英宗皇帝都成了瓦刺的俘虏,在那样危急万分的情势之下,明朝上上下下也决不与虏贼媾和,而是立新君,肃阉党,万众一心,共襄国难,终于战胜强敌,维护了国家尊严和领土完整。眼下鞑靼虏贼虽说在军事上占有一定的主动权,但局势还远远没有危急到当年那种地步,不用说是接受诸如惩办大臣、边将,割地赔款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即便是同意与鞑靼议和,非但朝野清议万难接受,更有损自己的皇权威严……

    内阁辅弼之臣都在耍滑头,将难题推到了御前恭请圣裁,可这样重大的事情,能一道上谕就做出决断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初自己贸然推行嘉靖新政,已经酿成了偌大的一场风波,险些给明朝带来了灭顶之灾,若是再一意孤行与鞑靼议和,触动人们最为敏感的民族主义那根神经,势必引起朝野上下更大的不满,大明王朝恐怕就真的是亡国有日了……

    就在朱厚?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的时候,相距大内不远的严府的书房里,严嵩父子却谈笑风生。

    “这么说,翟銮如今也对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恨若仇雠了?”严世蕃笑道:“儿子还以为那个老滑头笃定一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呢!”

    严嵩说:“事关身家性命,脾气再好的人也不愿坐以待毙啊!”

    严世蕃问道:“依爹之见,那个老滑头可曾有取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而代之的念头?”

    严嵩摇摇头:“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翟阁老毕竟入阁近二十年了,他便是见猎心喜,也没有胆量于此时火中取栗。究其本心,还是他自家所言,只为自保而已。”

    严世蕃嘲笑道:“送了欧阳世伯晋升少宰(吏部侍郎别称)这样一份大礼,只为拉拢爹跟他联手自保,翟銮也真够大方的。”

    “不过一空头人情罢了。吏部李天官不过中平之才,又兼老迈年高,迟早要致仕还乡。他那个门生徐阶本为吏部左堂,又在内阁分管吏部,升任冢宰(吏部尚书的别称,又叫太宰)只是早晚的事,以徐松江(徐阶籍贯松江)之能,欧阳文瑞也只能甘居其下,任其驱使了。”

    严世蕃躬身施礼,说:“请爹恕儿子斗胆放言。翟銮虽无坐内阁辅那张椅子的野心,未必徐松江就没有,他若升任宰豕,岂不绝了自家念想?”

    按照朝廷规制,吏部尚书不能升任内阁辅。概因内阁辅领袖百官,事权太过重大;而吏部尚书为六部之,名为天官,管着官员的升迁罢黜,手握人事大权;两职分设,用意在于天官和宰辅相互牵制。如今虽说内阁地位不断抬高,事权不断加重,六部九卿也在宰辅的领导之下,天官对于辅的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

    严嵩微微一笑:“昔日汉惠帝刘盈问汉高祖刘邦曰何人能为相,高祖曰萧何;再问萧何之后可用何人,曰曹参可也;再问曹参之后更有何人,高祖缄口不言。为父今年六十有四,徐松江之事为父怕也只能缄口不言了。”

    严世蕃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忙说:“爹且不能这样说,廉颇八十尚有出将之志,爹身子康泰,少说还能辅佐圣主二十年。”

    “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莫说二十年,十年之后便是你们这代人的天下了!”严嵩说:“如今说这些还为时尚早,鞑靼既已求贡,无论皇上准与不准,他们退兵都是指日可待。为了以防万一,你协助陈洪陈公公追查逆案之事怕也该有个了局了……”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道:“爹放心吧,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严嵩收敛了脸上醇和的笑容:“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必酬,何况皇上对我们父子二人的知遇之恩重逾泰山,你便是拼着进诏狱,也要把戏做足了!”

    严世蕃神情肃穆地说:“为了皇上,为了爹,儿子哪怕粉骨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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