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朱厚熜指了指御案上的那具手本对一直垂手侍立一旁的吕芳说道:“严嵩的谢恩折子递进来了,你也看看吧。”说着,抓起了手边的茶杯咕嘟咕嘟一气喝干,然后对正要给自己续水的黄锦说:“一点茶味都没有了,换一碗。”

    吕芳拿起了那份奏疏,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严嵩以前经常给皇上恭撰敬天修醮用的青词,对于他这样大才的佳作,吕芳每次都要悉心拜读,今日看这封例行公事的《谢恩疏》,只觉得此疏写得中正平和,含蓄凝练,颇有韩章柳句欧骨苏风的古之大家风范,字里行间没有一点邀宠献媚的大话,忠君体国之情却跃然纸上,心里不禁暗暗佩服,文如其人,看来这个严大学士被皇上闲置冷藏两年之久,不但学问日渐精进,为人更是深沉内敛了许多。

    最难得的是那笔字,皇上最喜欢的钟王体,数百字的一封奏疏每个字字体大小、间隔和用墨浓淡都一模一样,几乎可算是一副书法精品,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正在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字一个个都模糊起来,眼睛有些黑,身子也有些摇晃,立时就要倒下去,连忙双手扶住了案沿。

    朱厚熜看到了他的异样,忙出声叫他:“怎么了?吕芳……吕芳!”

    吕芳依然扶着御案,但答不出话来。

    刚刚给皇上换了一杯茶的黄锦赶紧过来扶住了吕芳,帮他应着:“主子不必担心。这段日子吕公公日夜在值房里忙着,十多天几乎天天都是合衣在值房里打个盹,连个囫囵觉都不得睡,昨夜又受了那场惊吓,到现在又没有进食,他这是累的。吃点东西就好了。”

    朱厚熜说:“方才下朝之后,朕命传膳,然后让你们都下去歇两个时辰,既不吃饭又不睡觉,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听不出主子到底是心疼吕芳,还是怀疑他,黄锦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奴婢一直在乾清宫伺候着,不晓得吕公公都干了些什么。”

    朱厚熜便问随同吕芳一起进来的陈洪:“陈洪,你如今在司礼监当差,你来给朕回话。”

    “是,主子。”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陈洪躬身答道:“回主子,吕公公把宫里悬牙牌的内侍都叫了去,没收了他们出入宫禁的铜牌;后来又命人拿来所有内侍宫女的名册,让奴婢彻查他们与石详那个天杀的狗奴婢的关系。”

    “哦,他可给你交代了什么?”

    “回主子,吕公公交代奴婢定要仔细地查,务必不可放过一人。”陈洪偷眼看看阴沉着脸的皇上,又看看还是摇摇欲坠的吕芳,说:“但也不可在宫里大开杀戒,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也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也不抓,打到泗马监、浣衣局和各处皇庄、炭厂去服苦役即可……”

    “查还没查,审也没审,他吕芳就把大盘子给定下来了?当菩萨要当到什么时候?再说了,”朱厚熜冷笑一声,说:“打从成祖文皇帝设立东厂起就传下规矩,镇抚司、提刑司归司礼监席秉笔管,他吕芳是不知道还是想改一改这个规矩?”

    陈洪心里“咯噔”一声,情知生昨晚那样的事以后,主子对谁都信不过了,忙说:“回主子,奴婢斗胆多嘴说一句,吕公公这也是为奴婢好……”

    “哦,”朱厚熜眼睛盯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陈洪跪了下来,恳切地说:“回主子,奴婢当年少不更事,办砸了差事,闹得宫里怨声载道,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有损主子的圣明,奴婢这两年自个一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今日之情势较之当年更为纷乱,吕公公怕奴婢再干出什么有损主子圣名的蠢事来,这才好意提醒奴婢。”

    朱厚熜说:“哼,能有这样的识见,倒不枉费朕把你闲置两年。”

    陈洪心里暗道一声“侥幸”,看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

    他方才听到主子非议吕芳,本想顺着主子的意思说几句影射吕芳的话,可就在话要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的那些往事:当年自己在宫里大开杀戒,惹得主子十分生气,幸好有方皇后在前面顶着,又多方帮他说话,才勉强逃过了惩处,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凤逸九天,若是揣摩错了圣意,又有何人来救自己?真可谓是一步踏空,万劫不复,与其急于求成反惹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学黄锦那样揣着精明装糊涂,走一步看一步,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因此,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言辞恳切地帮吕芳说话,即便主子动怒,也有吕芳在前面顶着,主子不可能将罪过都算到自己一人的头上……

    正在这么想,却听到朱厚熜又说:“不过你方才也说了,今日之情势与当年可不同,当年只是宫里的人想让朕死,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该怎么做你知道,朕也就不多说了,只有一条要告诉你,吕芳把出宫的腰牌都收了,可也少不了有人出宫办差办事,也少不了与外官接触,传话下去,自昨晚起,宫里一切事务,有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立时打死!”

    “是。”陈洪心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主子终于认可了自己当年那样的霹雳手段,把当年的旧账终于翻过去了;而且,主子也认为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那么在主子需要的时候,自己就有机会取吕芳而代之了。眼下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既然如此,就由你去给他传朕的口谕,就说他的谢恩折子朕已经看到了,甚为欣慰,让他日后有事可随时写帖子求见朕。”想了一想,朱厚熜又说:“夏阁老在家调养是朕的旨意,如今镇抚司和提刑司都归你管,选几个得用的人去盯着,看看有谁敢违抗朕的旨意,要去打扰夏阁老静修,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人,即刻报来。”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应得很轻,大概是又被主子那句“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给弄糊涂了,愈心惊于帝心之莫测的缘故吧。

    陈洪出去之后,朱厚熜抓起旁边的茶碗又喝了一气,抹抹胡须上沾着的茶水,对一直扶着吕芳站在旁边的黄锦说:“你干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扶他坐下来?”

    依靠在黄锦身上站了一会儿,吕芳的精神好了一点,忙说:“主子御前,奴婢哪敢坐下。”

    朱厚熜冷冷地说:“忠不忠不在这上头,给朕看好家别惹出乱子比什么都强!你自己扶住了,让黄锦给你端碗牛乳来。这个蠢东西明明知道你是饿的,他却不知道给你找点东西垫个底。”

    吕芳忙跪下谢恩,然后背转过身喝了一碗牛乳又吃了两块点心,精神已经大好,见朱厚熜看完了面前的奏折公文,就从怀中掏出一份手本,跪下双手呈在头顶:“主子,奴婢写了个请罪折子,请主子拨冗一阅。”

    朱厚熜也不接,冷冷地问:“想去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还是想去安6给朕的皇考皇妣守灵?”

    “回皇上,奴婢之罪,罪恶滔天,无颜在列祖列宗灵前侍奉洒扫,恳请皇上赐奴婢一死。”

    “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不抓,可是你给陈洪定下的调子,”朱厚熜说:“你是在难为陈洪呢?还是在要挟朕?”

    “奴婢不敢,奴婢只觉得万死都难恕奴婢的罪过……”

    “既然知道万死都难恕你的罪过,你可是要让朕将你千刀万剐?即便将你千刀万剐,又能抵得了你的罪么?”朱厚熜说:“诚如你自家所言,你犯下的实在是滔天大罪,朕一时竟也想不出怎样来惩处你,暂且记着,待日后朕想起来了再做处置。”

    吕芳说:“奴婢谢主子如天之仁。只是奴婢奉旨掌着镇抚司、提刑司,又兼了京城警备之责,主子御驾亲征之后,又将国事委于夏阁老与奴婢,谁曾想不数日竟生这么大的事情,奴婢的罪过比夏阁老还要大。如今夏阁老奉旨养病,任谁都明白是受了牵连,若是主子不惩罚奴婢,难免有人会腹诽主子处事不公,累及主子圣名,奴婢更无脸面苟活世间了。”

    朱厚熜说:“那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赐死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如今还不想叫你死,你就得好好地给朕活着!”说着,又抓起茶碗喝了一气,将空杯子向黄锦一指:“添水!”

    吕芳忧郁地看了一眼皇上,说:“恳请主子免去奴婢司礼监掌印一职。若主子觉得奴婢还有可用之处,恳请主子恩准奴婢去督修主子的万年吉壤。奴婢前段时间听营造司的奴才们奏报,主子的永陵地宫已经修到了紧要之处,若是主子不嫌奴婢是个罪人,就让奴婢为主子尽这最后一份心吧……”说着,他俯在地上痛哭起来。

    “添水!”朱厚熜怒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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