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下面,陈以勤那瘦骨嶙峋的身上裹着一件明黄色的绸缎。

    朱厚熜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莫非这是明朝的皇帝赐给大臣免死的黄马褂?可是,黄马褂是那些留辫子的满清皇帝才玩的花样,没听说明朝也兴这一套啊!但这种细节问题是他以前所没有留意的,便打了个马虎眼说:“这是什么东西?可是朕赐予你的么?”

    “赐予?哈哈哈!”陈以勤狂笑起来,笑的是那样的凄厉,到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薛林义怕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笑岔了气,赶紧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猛拍他的背。陈以勤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接着说:“是皇上你所赐,不过不是赐予老臣的,而是赐予老臣那可怜的门生6树德的!得皇上你这份赏赐,却要了我那可怜的门生一条命!不,比要他的命还惨,皇上你竟使他落了个身故难安、死不瞑目的下场啊!”

    初听陈以勤提到6树德的名字,朱厚熜心里“咯噔”一声,被压抑在心底的愧疚又一次泛了起来,自己当时的处置手段确是太过阴损毒辣了,但往事历历在目,他却清楚地记得除了那锥心的八字评语“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外,自己根本没有赐给6树德什么东西,便分辩道:“胡说八道!朕除了可怜你被气成那个样子,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之外,何曾赐过他什么东西!你休要妄言诋毁朕!”

    “妄言诋毁?”陈以勤悲愤地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对臣子,对我大明的天下苍生说句实话么?”

    朱厚熜生气地说:“朕是天子,所说的话你也不信么?你可是要朕带你去奉先殿,在我朱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给你誓?”

    “皇上,你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自然不会记得这区区小事!你的眼中自有海阔天空,也自然不会怜惜一个区区的五品修撰!可这区区小事,就断送了一心为我大明社稷安泰着想的那个区区的五品修撰!夏桀商纣暴虐无道、凌辱臣民,成汤周武起而伐之……”

    听他说出这样不敬之话,严嵩、张茂、高拱等人回过神来,齐声喝道:“住口!”

    “让他说!让他说下去!”朱厚熜怒吼一声,然后冷冷地对陈以勤说:“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让朕听听,朕在你心里都成了个怎样的无道昏君!”

    “皇上真的忘了这件东西么?”陈以勤用力一撕,原来那不到半幅的明黄锦缎被人用粗针大线缝在陈以勤的里衣之上,他这么一撕,里衣也撕了好长一道口子,露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朕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件东西!”

    “这种明黄绸缎历来只供皇家之用,老臣年节之时得皇上赏赐银两物品,便覆盖着这种绸缎,老臣与所有受赐的大臣一样,都将它供在供桌之上,初一十五都要带着全家老小大礼参拜,感谢皇上圣德巍巍……”

    “既是朕赐予你的,怎会又断送了你那门生的性命?”朱厚熜冷冷地说:“你何不说是朕赐予你的那块‘礼教贤达’牌匾断送了你那门生的活路?!”

    “这半幅锦缎却非是皇上赐予老臣的。我那可怜的门生6树德投缳自尽之后,老臣终究还是抛不开师生情份,派了另外两个门生前去帮着料理后事,天可怜见,竟被他们找到了这半幅锦缎!”陈以勤说:“老臣当时也委实不知为何他家中竟有这样的御用之物,苦思多日,方才想明白其中关节,定是皇上你命他上疏参老臣,嗣后却又反诬他不尊师重道,害我那老实愚忠的门生蒙冤身死!”

    若是吕芳没有被关在内阁值房里,若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没有战死在内阁值房门前,他们看见陈以勤手中这半幅明黄锦缎,便会想起来一件事:当初6树德大闹禁门拼死上疏之夜,吕芳曾奉上谕,带着王天保去6树德家中劝他,将他弃于禁门外之后的官服又给送了回去,为了不被人现,吕芳随手就从司礼监的值房里扯了半幅锦缎将他的官服包了起来,这么小的事情谁也没有留心。后来6树德自杀之后,王天保受命搜检,或许是见惯了宫里满眼的明黄绸缎,也或许是只专注于书信字纸,又不想让人察觉出搜检的痕迹,便没有留意6树德已经将那半幅明黄锦缎方方正正地叠好,就放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后来被陈以勤派去帮着6树德料理后事的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现了,悄悄拿给了陈以勤。虽然陈以勤的猜测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半幅锦缎成为这次的致乱之源却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之中的情形朱厚熜是一概不知,冷笑一声:“这确非朕所赐,你所说的朕指使他弹劾你更是无稽之谈,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殿下为臣二十三年,陈以勤早已认定嘉靖帝是个雄猜多疑又惯用阴谋诡计之君,见他不承认,悲愤地说:“皇上,身为大明子民,我等自束受教以来便谨守圣人教诲,抱定忠君报国之念;出仕为官,也恪守以正道事君之理,纤毫不敢违法逾礼。有道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既食君禄,便是你朱家的臣子,你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辈也绝无怨言,你却又为何以阴谋毁我辈士子清誉!”说着说着,陈以勤越地悲愤了,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里衣,将那肋骨毕显的胸膛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我大明从来只有死谏之臣,却没有谋反之臣。老臣将这半幅锦缎缝在里衣之上,原本是想在大殿之上触柱而死来劝谏皇上,因仇贼谋逆,引狼入室,便将这等心思搁下了。如今战事不利,若不赶紧改弦更辙,我大明便亡国有日了!想通了此节,我才与薛侯等社稷忠良、国之干城商议另立新君。皇上方才说老臣忤逆君父,阴谋于密室,老臣承认确是如此,却又要反问皇上一句:君既不以臣为臣,臣又何必以君为君?你既以阴谋于臣子,臣子为何不能以阴谋事君?”

    陈以勤的话象锥子一样狠狠地扎在朱厚熜的心上,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推行的富民强国的新政居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连陈以勤这样愚忠之人也想谋反推翻自己了,一时竟心灰意冷,无言以对。

    高拱厉声说:“一派胡言!你既知战事不利,也该当晓得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道理,却又为何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可知道,你等在京城谋反,皇上不得不调我营团军入城平乱,若是鞑靼虏贼因此攻破我城外大营,我大明才是亡国有日呢!”

    陈以勤说:“只要朝廷纲常、士心正气在,我大明便是被鞑靼占了京畿重地,也照样可以绵延华夏万世不熄;若是纲常颠倒,人心沦丧,纵然得存一时,也是苟延残喘而已……”

    这等奇谈怪论把高拱给噎住了,无可奈何地劝慰在一旁愣的皇上说:“皇上,此人已经走火入魔,常人万难理喻,皇上也不必理会他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大逆之言!”

    陈以勤怒道:“高拱!我本当你是国朝理学后进之才,未曾想你与你那恩师一样,为了保全禄位而一意逢迎君上,成了士林败类、衣冠蟊贼!我等皆一心为国,岂能因个人名位安危之计而不顾社稷苍生!春秋责备贤者,这等大忠大义,岂是你这等后生小辈、奸佞之徒所能领会的?”

    高拱本不想再跟他说话,见他逼到阵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陈大人,下官念你是两朝老臣、士林硕儒,又与下官恩师夏阁老同在翰林院为官多年,也曾是下官部衙长官,于下官也有半师情分,本不愿说你,你却不知贵贱,说出‘春秋责备贤者’之话!依下官看来,社稷苍生四个字天下人皆可言之,独你陈大人不配!”

    “你……后生小辈,竟敢如此辱没斯文……”

    高拱毫不客气地说:“儒有君子小人之分,君子之儒,忠君爱国,济世救民,泽及天下苍生而流芳百世;小人之儒,寻章摘句,专工文墨,青春作赋,皓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却无一策,只能称为世之腐儒。说陈许大人是腐儒可有错么?哼!与你陈大人这腐儒相比,我那恩师才当得一个‘贤者’之名!”

    陈以勤到底是翰林院学士,尽管已经气得浑身抖,却张口就来了一篇对仗还算工整的文章:“你……你那恩师夏言欺世盗名,奸佞罔上,本无经略之才,幸进东阁执掌中枢,不知自省,反逢君媚上,一意推行祸国乱政、背弃祖制之策,宗室痛心,官绅痛恨……”

    严嵩此刻也定下心神,冷笑一声说:“陈学士,莫要把话说的那样好听,你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更骗不了皇上!你敢说你谋逆便没有自己打算么?”

    陈以勤愤怒地说:“你这等奸佞小人的话,老夫一字不答!”

    “是不敢回答吧!”严嵩说:“口口声声说这个是小人,那个是奸臣,老夫看来,我大明最大的小人、最大的奸臣便是你陈以勤!”

    严嵩这么言辞确确地指责陈以勤,朱厚熜更迷惘了,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了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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