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都知道,上疏的翰林院修撰赵鼎、齐汉生等十六名官员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那科主考点的是内阁辅夏言。如今门生犯事,身为座主的夏言少不了要吃挂落,只是他们所参奏的新政却是夏言秉承上意一力推行的,看来那些门生象那6树德一样,一点都没有给恩师留面子,皇上应该不会问夏言一个“结党乱政,阴谋诋君”之罪。因此,议礼派官员在愤慨之余多了一份庆幸,尊礼派官员在窃喜之余也收起了落井下石之心。满朝文武都默不作声地任凭皇上在金銮殿上雷霆大。

    处于朝臣关注中心的内阁辅夏言一句辩白的话也不说,散班之后却递贴子求见,再三再四地苦苦恳求皇上收回将犯官罚跪三天的成命。

    尽管很恼火,朱厚熜毕竟还不算是一个暴君,他也知道五月的天气虽不算很热,但戴着四十斤重的大枷罚跪毕竟不是件轻松之事,这些文弱书生根本受不了这样的酷刑,若是将名动天下的状元、探花或是一两个科甲进士出身的官员活活跪死在午门,不但有碍朝廷体面,更有可能引更加激烈的反弹,就卖了个面子给夏言,命镇抚司给赵鼎、齐汉生等人除去枷栲押回诏狱,着三法司从重议处对他们的处分。

    严惩重处是个很不明确的指示,往重里说有杀头、戊边和开籍,往轻里说削去功名、罢官撤职也都算是严惩重处,怎么酌定就要看俗称“三法司”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如何定罪了。刑部尚书韩以达和都察院都御史陈镒都是议礼派大将,更是夏言自嘉靖十七年当上内阁辅之后6续提拔起来的,自家人自不用说,直接按照夏言的吩咐表态就行了;惟有大理寺卿许问达跟翰林院掌院陈以勤一样是个资历老、两边都不沾的官场“老好人”,不过这也无甚打紧,不用韩以达和陈镒两人的暗示,许问达也知道卖个人情给内阁辅。

    不到半天功夫,三法司便拟定了将赵鼎、齐汉生等人罢官为民的奏本联名上报内阁。夏言接过奏本看也不看,早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草拟皇上的批语一挥而就:“准奏,着原籍地方衙门严加管束,不得懈怠。”

    内阁的票拟直送司礼监,吕芳一刻也不耽搁就来到了东暖阁,刚念了一句就被朱厚熜打断了:“还念什么?嫌你主子不够烦是吗?把夏阁老的票拟照抄上去便是。”

    吕芳心里暗暗一笑,提起笔在朱砂盘里蘸了蘸,一行血红的大字就落到了奏本之上。

    朱厚熜无可奈何地说:“看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若是6树德也能摊上个当辅的恩师,大概也就不用死了……”

    吕芳劝慰他说:“主子也不必再为6树德一事耿耿于怀,待此次风波平息之后,着礼部给他个追谥便是了。”

    “一个追谥就能抵了人家性命么?”朱厚熜叹了口气说:“他家人的抚恤且要做好,记着在陈以勤致仕之后,封6树德的寡母一个诰命。”

    吕芳习惯性地说:“主子如天之仁……”

    朱厚熜喃喃地说:“死了一个6树德,又罢了十六名新科进士的官,希望新政之争就到此为止吧!”

    对于赵鼎、齐汉生等人来说,这样的处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无论是内阁、司礼监,还是皇上都心照不宣地打算就这样收场。可是就在这天晚些时候,又有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两人相继投书午门,全是攻讦新政并为赵鼎、齐汉生等人鸣冤叫屈的奏章,当时又把朱厚熜给惹火了,当即下诏将岳林、余尊理捉拿下狱,连同赵鼎、齐汉生等人于次日一早接受廷杖,其他人廷杖二十,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为的四人被廷杖四十,命令京城各大衙门五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观刑,任何人不得缺席。并明确指示,今后若还有人敢冒大不韪再行上奏非议新政或为赵鼎等狂生逆臣说情者,一律杀无赦。

    自生了赵鼎等一干同年联名上疏之事,这两天高拱一直没有回军营,听说皇上要将赵鼎等人廷杖的消息之后,赶紧来到内阁求见恩师夏言,希望他能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夏言已经明显显出了老态,用苦涩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语气沉重地说:“此事木已成舟,为师也是无能为力……”

    “师相圣眷正浓,柄国多年卓有劳绩,若是师相出面,圣意或可改变。”

    夏言苦笑一声:“肃卿,你也把为师看得太高了……”

    “师相身为内阁辅,时下也只师相或有回天之力。”高拱恳切地说:“时下人心不稳,朝局动荡,学生闻说翰林院、国子监那些词臣清流,以及都察院、六科廊的言官都炸了锅,吵吵着说要动员全京城的官员士子共同署名上书,事情只怕会越闹越大。为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大局计,师相也该出面劝谏皇上。”

    “为师非是那等胆小怕事之人,但时下为师却不能出面,也正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大局。”夏言叹了口气说:“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与赵鼎等人都是为师的门生,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虽非为师门下,却与为师也有乡谊,为师若是出面,岂不给人授以‘结党弄权,幕后主使’的把柄……”

    高拱见恩师不肯出面,负气地说:“师相既有这些顾虑不愿出面,那学生自己上疏。”

    “肃卿!”夏言恼怒地叫了一声,本想劝阻他,随即一想,皇上对自己的这个门生一直青眼有加,或许让他试试也好,成则万事大吉,不成皇上也不一定会降罪于他,便说:“你是皇上亲点的秘书,也是天子近臣,要见皇上写个帖子求见便是了,不用上疏。”

    高拱想了想,说:“师相虑的是,若是学生回去草拟奏疏,再缮抄递送通政使司,一来二去,皇上今日也不一定能看到,于事也无补。学生这就写帖子求皇上召见。”

    夏言心中慨叹一声,这个门生也太老实了,不让他上疏的主要原因是皇上已经明口谕,有敢为赵鼎等人说情者,一律杀无赦,以自己内阁辅的身份和权势,也不敢轻易去触这个霉头,高拱不过一五品小吏,若是公然上疏抗辩,定会触怒天颜,祸在不测之间,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节!

    用充满内疚和感动的眼光看着高拱,夏言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时虽然自认为对门生都一视同仁,但对高拱却总有几分格外的爱怜,原来正是他这样的“心地坦荡,真实不假”的天性让自己觉得更比其他门生亲近。

    “给你的那些同年说情来了吧!”朱厚熜板着脸看着跪在面前的高拱,说:“不在军营之中给朕练兵,瞎搀和什么!”

    “回皇上,微臣是皇上亲点的秘书,侍从左右以备顾问,就朝政事务提出意见供皇上参考是臣的职分,心里有话自不敢欺君罔上。”

    “你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朕心里的话又说与何人!自古为人主者,须得仁服天下,又须威加四海。一个‘仁’字,一个‘威’字,就象朕的两条腿,缺一不可。你倒要朕把哪条腿砍去?”朱厚熜不满地说:“你是两榜进士出身,也该学过帝王师学,朕百年之后,还指望着你辅佐朕的儿子、孙子呢!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晓得?若是一味行妇人之仁,怎么辅佐幼冲天子!”

    高拱亢声说:“臣不敢做帝王师之想。臣以为受廷杖的虽是赵鼎等一十八名官员,但为之痛心的,却是天下士子!”

    朱厚熜勃然大怒:“好啊!你言下之意,是朕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了!”

    “臣不敢做那样之想。”高拱话虽如此,却一点也不服软:“但官绅一体纳粮之新法尚不为士子所接受,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高拱如今也这样说朕!不错,不错!到底是同年知交!”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既是如此,朕且问你,当日赵鼎找你具名上疏,你为何拒绝?若是怕朕怪罪不敢具名,为何现在又过来跟朕斗法?!”

    “回皇上,微臣不是怕得罪皇上,实是因臣不敢苟同他们对于新政的看法,故不愿与他们一起具名上疏。”

    原来高拱不是因为惧怕皇权而不敢具名上疏,朱厚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感到了一丝欣慰,怒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便问:“这就奇了,你也是自幼便习孔孟之道,经县试府试乡试会试一路走过来的科甲正途出身,为何却又不赞同他们的看法?分明是口非心是,犯下了欺天之罪。”

    自赵鼎那日找他具名上疏之后,高拱就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虽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也大致理出了个脉络。身为人臣,君父有问不敢不答,加之皇上已经怀疑自己的用心,高拱便寻着自己的思路,将自己对于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反思以及那“救时”、“致用”的实学思想给皇上讲了。

    尽管听得不大明白,朱厚熜还是大感兴趣,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倒是朕错怪你坦荡无私的高肃卿了。你还真不是赵鼎那等死读书读死书的人,难得,难得!我大明若是一半士子有你高拱这样思想进步之人,朕也就不必为个新政被天下士林骂死!”

    高拱颇难为情地说:“臣管窥之见,当不得皇上这等盛赞……”

    朱厚熜想了想,说:“朕拜托你一件事,你且要给朕做好!”

    高拱忙说:“臣当不得‘拜托’二字,但凡君父有命,臣万死难辞,请皇上明示!”

    “花些心思,将方才与朕说的那些整理成一篇宏文,用你平生所学所思帮朕正人心、靖浮言!”

    著书立说匡正人心虽是一生的宏愿,但自己毕竟人微言轻,皇上的要求让高拱有些踌躇了,不敢立刻回话。

    “怎么?不敢为天下先吗?朕还指望你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呢!”朱厚熜激将道:“早有你的宏文问世,启迪那帮迂腐书生的心智,朕何苦要背个‘暴君’的名声动用祖宗家法啊!”

    高拱这才明白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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