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明律法,作为皇家奴才的太监无论几品,都不得受有品秩的朝臣和有功名的士人大礼参拜。但到了中叶,明朝已有礼乐崩坏之相,朱元璋当初定下的朝廷律法和对宦官诸多限制制度再也无人遵守。而宦官集团经过王振、刘谨等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和苦心经营,早已确立了凌驾于文官集团之上的地位,一些软骨头的官僚士子见到内廷贵铛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地巴结,卖身投靠换取个人位禄的高升,乃至一向以风骨著称的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亦有屈膝者,见到内廷贵宦而不拜者反而少之又少。

    此外,司礼监握有朱批大权,能代皇上行政,在朝廷的地位可与内阁抗衡,这里最小的一个黄门到了别处也是“见官大三级”,旁人无不尊崇礼敬待之。即便不知道自己就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一个举人见到自报家门的司礼监中人也该行大礼参拜,而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也只是拱手作揖,吕芳心里隐隐约约开始明白皇上为什么对此人如此看重了。

    海瑞突然问道:“吕公公方才所说的主人,可是皇上?”

    吕芳含笑颌:“不错!”

    海瑞激动地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转身向吕芳叩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恭请圣安。”

    吕芳也算是奉了皇上口谕而来,便坦然受了他一拜,回答道:“圣躬安。”他看得出来海瑞此刻完全是真情流露,他对主子最是忠心,因此对于所有忠于皇上的臣子就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便主动伸手将海瑞扶了起来。

    再抬起头来之时,海瑞已是眼中带泪,沉痛地说:“惭愧!便是今日,在下还与他人一道妄议国政,诋毁君父……”

    吕芳以为他是在表白和撇清自己,这也在情理之中,便安慰他说:“海举子对皇上的忠心可鉴日月,今日之事不过受人蒙蔽而已……”

    海瑞却说:“在下斗胆要驳吕公公一句,在下今日在贡院所为,虽说是随波逐流,但也出于本心。要说受人蒙蔽便是欺君!”

    吕芳又是一愣,执掌内廷二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刚直端方到了古怪执拗的地步之人,一方面对皇上感恩戴德,另一方面却又固执己见不肯向皇上低头。他越对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依你之见,皇上推行的新政还有可容商榷之处?”

    “在下不敢妄议朝廷得失,但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激起士林公愤却是不争之事实。这一点君父知否?”

    吕芳叹口气说:“何为知,何为不知?皇上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是抑制豪强和贪官劣绅兼并土地偷逃国税,众多寒门士子却得了颇多恩惠。以你海举人来说,你家中原有祖上留下的薄田十余亩,此次为了供你进京赶考,卖了五亩,得银百二十两,所余不过六亩。朝廷非但不征你的赋税,还要官田四十四亩补足五十亩的奉养之数。你于去年四月便已离家进京了吧?你可知道,就在去年九月,琼州知府衙门已遵圣谕,将那四十四亩官田夏赋之半,合计银十三两四钱、粮七石五斗送到了你的家中。你琼州去年十月遇到台风,减了收成,皇上豁免了当年之秋赋,故也未有秋赋再与你家。不过皇上已提高了你等举子的仓廪禄米,料想你母亲与妻子也无衣食之忧了。”

    这些情况海瑞确实一概不知,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吕公公不会也没有必要骗自己,再次冲着皇宫方向跪了下来,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谢吾皇恩典!”

    待站起身来,他对吕芳说:“在下未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却受皇上这等浩荡天恩,实在有愧于心。在下这就修书于家母,请她将所得钱粮如数退还朝廷。京师至海南山高水远,还请吕公公在官府文书之时将在下的家书夹带其中寄往鄙乡。”

    吕芳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皇上说了,国朝财政已是土崩鱼烂之势,在下无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安敢受君父之赐!”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在这个年轻举子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虚伪矫情的神色,心中暗暗赞许一声,说:“皇上仁德宽厚,体念你等寒门士子上进有心,求学不易,你若苟怀圣恩,当好生在国子监里读书,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辞谢君父恩赏倒不必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今日生的令主子难堪难受的一幕,不由得生气了:“论说起来,今次进京赶考的三千六百一十七名举子之中,有近三千人如你这般得了新政颇多恩惠,而出身豪富之家、被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夺了自家原本免税钱粮的不过七百余人。真不晓得你们这些寒门士子为何不能体念皇上一片仁德爱民之心,跟着那些富家子弟瞎闹腾个什么劲!”

    司礼监负有皇命的上差都这么说了,机灵点的人该赶紧请罪并一起愤君父之慨,谴责那些不识大体的举子,海瑞却不服气地抗辩说:“在下还要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天下子民,士农工商自有分野,优抚士子为国朝祖宗成法,如今却要劳作与黔同,恐非仁君治国之道。再者,士子既为国朝根基,朝政有失自然要犯言直谏,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不是什么‘瞎闹腾’!”

    “原本你寡母贤妻终日纺线织布,还要节衣缩食才能助你求学上进;如今朝廷以五十亩免税官田赐于如你这般的寒门士子,你等可以衣食无忧地读书做文,到底那样是国朝礼尊士子之法?”吕芳冷笑一声,又说:“我身为下贱,不习孔孟,不晓得什么士农工商的分野,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们读书人动辄就称尧舜禹汤,我倒想问问,尧舜以降至三代,天下之人可有这等分野?再者,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先哲也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今皇上效法上古仁君,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之人,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新政才刚推行一年,国朝吏治与财政已大为好转,我大明已显中兴之象,这样的新法有什么错?又怎么不是仁政?”

    此时的海瑞毕竟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书生,论及政务怎会是暗中辅佐皇上柄国二十多年的吕芳的对手,当即皱着眉头答不上话。

    见这个迂腐的书生被自己驳的哑口无言,吕芳感到了一丝快意,但他一个“内相”跟一个举人较劲,纵然占了上风也是胜之不武,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好好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到了国子监好生研习经史子集,准备下一科的大比。你不才是个举人吗?选官出来也不过能任个九品教喻,终归不是正途出身,日后前程也有限。要想济世安民,还得靠八股那敲门砖鱼跃龙门才是。”

    一席话说的在情在理,海瑞心里十分感动,深深向吕芳行了一礼,说:“谨受教!”

    “那你歇着,我也该回去给主子万岁爷缴旨了。”吕芳冲海瑞拱拱手,起身就要出去。

    海瑞赶紧叫了一声:“吕公公!”等吕芳停住了脚步,他说:“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吕公公。”

    “请说。”

    “海某不才,又犯下了不赦之罪,皇上为何还要这般加隆恩于在下?”

    吕方微微一笑:“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更是天底下最大的孝子,你又是个事母至孝的人,自然要高看你一眼。”

    海瑞泛起了疑惑:“这些事皇上都知道?”

    吕芳感慨地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万物灵长都要主子万岁爷一个人呵护着,国事家事天下事,他是无所不知啊!”

    海瑞哽咽着说:“皇上垂治九州,身上担着我大明江山,在下一个蛮夷之地的书生,竟也能简在帝心,这等浩荡天恩,海瑞纵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晓得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好,到了国子监好生读书。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皇上还指望着你日后能移孝做忠,为朝廷效命呢。”

    “皇上……”海瑞哭拜在地上。

    东暖阁外,吕芳跪下叩头:“奴婢给主子缴旨来了。”

    “进来吧。”朱厚熜正在欣赏一幅字:“见着海瑞了?”

    “回主子,见着了。他原本想回家侍奉寡母,后来听了奴婢的劝,愿意入国子监读书。”

    “有你吕大伴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朱厚熜夸奖了吕芳一句,饶有兴味说:“对此人印象如何?”

    “回主子,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对主子的忠心形之于外更是自于内。不过人还年轻,书生气太重,执拗了些个。”

    朱厚熜笑着说:“看这样子,那个海南来的小举人把朕的内相给骂了!”

    吕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骂倒不至于,只是说不多几句话,倒驳了奴婢两回。”

    朱厚熜点点头:“不那样,他也就不是海瑞了!你方才不是说他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吗?其实还有四个字:至刚至阳!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一把利剑啊!用的好了能帮朕廓清宇内、涤荡神州;用的不好了,嘿嘿,恐怕连朕都要为其所伤……我晓得你如今还不以为然,日后你就晓得了。唉!不说了,朕丢了这么大的脸,可日子总得过,昨日内阁转到你司礼监的奏折就拣紧要的说给朕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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