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是义愤填膺,但朱厚熜还是压抑住满腔的怒火,问:“既然如此,俞将军为何来到京师?”

    “实不相瞒,咱家虽闲居在家,报效家国之心未已,闻知广东左布政使朱纨朱大人通晓军事,便求到朱大人门下。朱大人不以咱家粗鄙,给在京中兵部任职的同年作书,由咱家到京里来找门子谋起复。”

    “哦,可有结果?”

    “唉!”俞大猷长叹一声:“虽有朱大人书信,象咱家这样一无显赫出身二无权贵引荐之人,红口白牙就想要个缺,兵部那些司官老爷能轻易许了咱家么?莫说是应允咱家,便是请他们赏脸吃顿酒,这都过了一个时辰,武选司连个六品主事也不肯来……”

    朱厚熜根本不相信自己手下还能有“拒腐蚀永不沾”的好干部,忙问:“这又是为何?”

    俞大猷早已认定朱厚熜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公子,便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说:“去岁年末九边督帅例行进京述职,新正刚过,武选司便要循例依平日考功,对九镇并全国卫所各级武职诠选调配,各省都指挥使与各卫所守备纷纷托人说项争相宴请,武选司那帮司官老爷们忙得脚不沾地也应付不过来,怎有余暇来赴咱家这等微末小校之筵席?”

    看着主子越来越阴沉的脸,黄锦生怕这个牢骚满腹的俞大猷再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惹主子生气,忙说:“俞将军也不必如此颓丧,今上圣明天纵,朝廷政清人和,也不致使明珠蒙尘,累及将军报国无门。”

    其实不用他提醒,俞大猷也不会多说什么。谁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在京城各处,尤其是各大茶楼酒肆撒下了众多番子,查究官吏百姓的言行,动辄就以“妄议国事,诽谤朝廷”的罪名将人缉捕下狱,在这种严密的特务统治下,谁能那样不长眼色的说些不该说的话呢?!

    见俞大猷闷头吃酒,朱厚熜问:“俞将军,你所说的朱大人又是何人?可与你是乡谊?”

    “朱大人名讳单字一个纨,正德十六年(1521年)两榜进士,为官二十年来历任景州知府、南京刑部员外郎,刚从四川兵备副使任上调到广东任左布政,他是苏州人士,与咱家并无乡谊。”

    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最看不起武人,朱纨与俞大猷又无乡谊,能主动为他写信给自己的同年举荐俞大猷,可见他肯定是感念俞大猷的才华,朱厚熜心里暗自记下了这个慧眼识英雄的朱纨的名字。

    “在下还有一问,还请俞将军恕罪,”朱厚熜说:“若是此次谋不到缺,俞将军又做何打算?”

    “唉!”俞大猷长叹一声:“若是还不能如愿,咱家也只好回去了。”

    朱厚熜说:“在下听说南京兵部右侍郎张经张大人也是福建人氏,他正管着江南军务,俞将军为何不去他那里寻个缺?”

    封建官场最重乡谊,一说是同乡立刻就亲近几分,朝中先达也无一不以提携同乡后进为己任,这一点在党争尤甚于前朝的明代尤为突出,各省只要出了一个内阁大学士或是六部九卿这样的高官显贵,立刻就能在身边聚拢起一大帮的小同乡,形成诸如浙党、闽党之类的政治集团,引为朋党,互为声援,大小有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在跌宕起伏、波诡云诿的朝局风波之中地位也牢固上几分。这固然是封建官场的一大特色,明朝动辄行起大狱,朝臣时刻都有朝不保夕之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前年咱家就找过张大人,张大人也曾有意要起用咱家,却被南京都察院的御史老爷攻讦为援引同乡,令张大人很是为难,”俞大猷叹了口气说:“张大人为官清廉,又通晓军务,在我福建所出官员之中声望最高。咱家一个微末小校,怎好再给张大人惹出祸事?”

    朱厚熜原本还奇怪有张经这尊大神在,俞大猷何必舍近求远要求那不相干的朱纨,看来张经倒不是一个武大郎开店式的人,而这个俞大猷也太过刚直老实,不肯趋炎附势,难怪他的仕途一直坎坷呢!他安慰俞大猷说:“有道是锥处囊中,必脱颖而出。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俞将军定能大有作为。”

    俞大猷随口答谢,却显然还是信心不足,朱厚熜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又问俞大猷对于抗倭有何见解。

    俞大猷说在他看来,倭寇虽来自海上,却专精于6战,于水战反而不熟,对付这样的敌人,加强沿海要隘的守备只是消极防御之法,更有效的战术应该是以战船歼灭敌于海上,不使其有登6的机会……

    朱厚熜大喜,说:“俞将军所言甚是,海战之法可有良策?”

    俞大猷很不好意思地说:“咱家只是一名微末小校,未有机会领军作战,还不知晓海战之法。”

    朱厚熜笑着说:“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

    俞大猷浑身一震,念叨着:“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突然,他站了起来,抱拳在头单膝跪地:“一语道破天机,先生真乃神人也!”

    做人要厚道,剽窃了别人的学术成果还要受人家的大礼参拜,脸皮再厚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朱厚熜赶紧伸手将俞大猷搀扶了起来,说:“俞将军快快请起,在下班门弄斧而已,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俞大猷换成了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让朱厚熜不好意思再跟俞大猷谈论军事——怕终究会被人看穿自己滥竽充数的真面目,转而询问福建广东的风土人情。

    拜那个时代看过的闲书所赐,朱厚熜知道有三大高产农作物番薯、玉米和马铃薯是明朝中后期传到中国的,这三种农作物适应性强、产量高、又不需要多么肥沃的土地,能够生长在很恶劣的环境中,是中国老百姓赖以活命的“救命粮。立志要做一位好皇帝的他当然先要解决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也就格外关心这三种农作物的种植情况。没有信任的外官可以托付如此机密而又匪夷所思之事,他不惜动用锦衣卫遍布全国的番子进行了秘密调查,调查结果让他很失望,现在只有被叫做“番麦”的玉米已经由南洋引种传入沿海诸省,番薯和马铃薯都还没听说过。可是他不相信那些五谷不分,只知道听墙根、抓人打人的厂卫特务的农业知识水平,如今逮着了来自福建的俞大猷,自然要仔细查问。

    俞大猷摇摇头:“番薯?没听说过。”

    不会吧?番薯可是你们福建的一大特产啊!朱厚熜还不死心,又问:“它又叫山芋,这么大个……真没有听说过?那就算了。马铃薯呢?哦,又叫洋芋,要不就叫土豆,有没有?”

    俞大猷还是摇摇头:“也没听说过。”

    怎么都没有?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很好,穿越回来的时间早了一点,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还得再动些脑筋才行。好在玉米已经传到了中国,得赶紧派人6续引种到全国,尤其是干旱、土地贫瘠的山区;番薯和马铃薯都是从东南亚一带传过来的,就为这两种高产农作物,也得派人下一趟西洋,一定要尽快把它们引种回来。遇到灾荒之年,老百姓活命全靠它们了!

    在座几人都有心思,也无心多吃酒,热菜刚刚上齐,黄锦抢着付了帐,朱厚熜和俞大猷互道一声“叨扰”,就散了这场偶遇而起的筵席。

    出门之时,朱厚熜装着随意地问:“俞将军可是在驿站下榻?”

    俞大猷脸一红,说:“咱家非是到京公干,未有兵部勘合,便不能投宿官驿,如今住在福建会馆。”

    “好,”朱厚熜冲着俞大猷一抱拳,说:“今日在此别过,祝俞将军鹏程万里!”

    俞大猷苦笑一声:“王兄见笑了。”说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看着他孤单落寞的背影,朱厚熜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野有遗贤,当国者难辞其咎!朕看那兵部尚书丁汝夔这官也是当到头了。”

    “老大,”黄锦紧张地左右看看,低声说:“这等话,老大还是回宫再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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