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猛地听了这消息整个人傻掉了,明明是阳光灿烂的正午,大脑一阵恍惚只觉得日头昏了,两眼发花耳朵里嗡嗡似堵了成千上百个蜜蜂,眼前的周氏、徐氏说话声音也听不真切了,她们的笑脸也模糊了。

    陈雪娇扬着信,圆团团的脸带着笑,眼睛里噙着泪,手里捏了信扭头对雪如说:“姐,这信既是爹写来的,便是爹安然无恙了。”

    这消息像惊雷一样,炸的李氏发懵,强撑着站了起来。她这几日的煎熬只有她自己晓得,强撑起来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空了。

    “是好事,是好事,你男人无事了。”徐氏擦着泪推了一把李氏。

    李氏扯扯嘴,笑容没有挤出来,却落了泪,整个人站立不住双手扶着门框就要倒下去,嘴里嘶哑着喊:“快,快,快把那信念念!”

    陈秀才是趁着贩茶赚了三十两银子做本钱,趁着清明之后到余杭贩丝。今年余杭蚕旺丝好,主要是梅雨天比往年来的晚。往年梅雨天气总要死掉一半的蚕种,今年竟然全部活了过来,一个个的蚕宝宝养的肥大雪白,吐出来的丝光滑匀净,缂出的丝根根洁白莹润,织出来的绸子比往年都要好。

    整个江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伸了素白的手熬蚕、织丝。因为今年丝绸多,贩起来成本低,往北边运过去,价格成倍的翻涨。陈秀才三十两银子的小本买卖,养蚕大户自然看不上,但也有那等乡下零星小散户,专门做这种小摊小贩的生意,好处是现钱现结。

    陈秀才不跟那大头比,拣了大头看不上的散户。一家一家一批一批收了不少。别看是散户,可散户出来的绸着实光鲜花样也多,不比单门的丝坊,那些绣娘拿了钱机械的织,只要不出错就行,散户的女娘闲来无事靠丝绸补贴家用。所花费的功夫大自然花样多质量好,这样一批绸到了北方至少能翻五倍。

    徐州府和山东的商人每年春天到余杭贩丝都不少,今年尤其多。一开始是一条船,后来商人越来越多,干脆每人凑钱包了两条大船,打算经京杭大运河到北方去。

    陈秀才在外面跑了三个月,早已经不是书生模样了。这条道是船家惯走的,船上的许多掌柜都是跟人拼了船,有的满付身家都在这上头。

    船上也分为三六九等。陈秀才把贩来的银子一部分寄给了家里,剩下的做本钱贩丝,其实拢共也没有多少,贩了丝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他跟着一些小商小贩住在底层。

    入夏,江南已经热了起来,几十个人挤在船舱里,热的受不了。陈秀才学着那些商贩光着膀子,偶尔也说几句粗话。完全看不出昔日乡村私塾先生的模样。

    江南天气变换不定,清明前后的梅雨竟然延后到入夏,船刚开动,雨就稀稀拉拉飘了起来。丝和茶一样受不得潮,经过潮的丝发黄发皱,一两银子的进价。能卖五百文都是好的。船舱里隔着板子搭了起来存放丝绸,人进去只能弓着身子,否则一抬头就撞俩大包出来。

    陈秀才日日夜夜守着自己的两筐丝绸,一刻都不敢离开。被褥上都是湿气,睡在上头身上起满了红疙瘩痒的难受。窗子不开船舱里头更加闷热。开了窗花,外头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蔓延进来,又恐被丝沾到。陈秀才在甲板寻了个干净地方,拿起船舱上的扫把扫了扫,将自家的厚衣裳铺排开来,把丝绸摊在衣裳上晾晒。…

    他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像他这样的客商,整个船舱上不多,他这点子货还不及人家一个零头,谁会放在眼里。

    下层船舱不提供吃食,陈秀才身上没了银子,除了晒丝绸,就整日缩在船舱里打发时日。他日日跟着水手们一处吃饭,一天一文银子,吃的是糙米拌咸菜。陈秀才说话斯文,对谁都有礼有节,那些水手对他颇为好感,见他日日吃这些下等饭菜,晓得他本钱不足,等他再来吃饭时候会饶他一碗汤,有那下船去的拎来猪头肉酒菜也会叫他来一起吃。

    他吃不惯米饭,身上带着馒头,因为天热怕发馊,索性借了船上的灶,切成片涂上盐用油炸了。待船靠了岸边,去集市贱价买了小鱼、猪皮,也用油过了,码在罐子里,每日用馒头夹了,就这咸汤,倒也吃的美味。

    有那相熟的水手,见他带两箱子丝绸,倒是不嫌他本钱少,请他吃烧的猪头肉道:“这船上谁不是一筐两筐起的家,不理旁人怎的说,住低等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又短文识字,总有发达的一天。”

    到北方要走一个月的光景,陈秀才渐渐和船上人混熟了,那些大头都是苦过来的,跟着他们倒是学了不少生意经。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些人天南地北的跑,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新鲜事。陈秀才对自己抠门,可对待其他客商倒舍得花钱,他钱不多但每到码头上会抽出所剩不多的银子买来酒肉,一回二回,倒也交了几个相熟的人。

    前五天都走的很顺畅,到了钱塘江口的时候江面上起了大雾。众人行船的经验丰富,晓得江南梅雨多了就有雾,浑不当一回事儿。船穿行在一处狭窄处,卡着峭壁慢慢驶出去,从清晨到黄昏走了将近一天还没驶到港口,摸黑行船是大忌,天上星月被云雾遮盖了去,四周一盘水色茫茫,看也看不清。船老大紧皱了眉头,这样的天自然不能硬撑着前行,下了锚先靠着浅滩泊上一夜,到天明再往港口去。

    因为湿气重,陈秀才身上起了红疹,痒的睡不着觉。外头的风刮着树枝打的窗户啪啪响,船舱里闷的难受,大热的天,下仓的人许久没有洗澡,一屋子男人睡在一处又是脚臭又是汗酸,味儿别提多难闻。陈秀才翻个身爬起来,小心翼翼经过别人的床铺,走到甲板上靠着栏杆坐下。

    出来这些日子,他有点想家了,不晓得家里的情形怎么样,四个孩子怎么样。他掏出临行前,李氏给他缝的装银子的布包,心里想到做完这一趟赚了一百多两银子,就回家去一趟,日后在出来。

    陈秀才在甲板上坐了半个时辰,被江风一吹身上舒爽了不少,连身上的红疹都跟着不痒了。

    这时候一声雷炸起,紧接着闪电划过天空,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到,陈秀才怕被大雨浇透了衣裳,赶紧折身进仓。

    他正想进舱呢,只觉得甲板轻轻一晃,一声声响声传过来,紧接着有绳索抛了上来。

    随着一道闪电,陈秀才看清船舷上趴了好几个人,手里的铁钩子发着寒津津的光,上面的铁勾子紧紧扣住栏杆,下面的人把绳子绑在腰间,上来一个再把绳子放下去拉另一个。

    船老大早已经睡熟了,此时舱里俱是睡的熟透的商贩,陈秀才想返回舱里把人都叫醒。怎耐一伙十几个水匪,扛了大刀,每个舱门都把守的铁通也似。他只得瞧瞧下了栏杆,登了梯子往下跳,此时也顾不得那两筐丝了,扒着船舷大气不敢出。那些人都是水上讨生活的饿狼,架着明晃晃的刀,一间间进了舱门,一刀捅一个,俱在睡梦里被杀死。…

    陈秀才吓的出了一身冷汗,趴着栏杆往下滑。滑到水里游上岸,幸亏他识得水性,小时候在门前的小淮河学会了凫水,否则不被水匪杀死也会被水淹死。

    他扎了两个猛子,从水里出来,顺着路躲到一片树荫里。远远的看船舱里点起火把来,想来是水匪杀死了人,此时正在清点货物。他怕水匪会下船查看活命的人,从水里捞起一把把的水草盖在身上,腥气之钻鼻子,呛的泪都出来了。

    朦胧中船渐渐走远了,只见一具一具的尸体被抛进水里,陈秀才吓的手脚发软,若不是他出来透风,此时只怕也做那江上冤魂了。

    天空阴沉沉的,雷在头顶炸开,紧接着哗啦啦下起了暴雨。陈秀才身上汗水江水雨水混作一起,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本来是炎热的天,可经过江水一泡身上的伤口裂开来,经雨水一激,浑身发冷。

    这地方背山朝水,若是想出去很难,光溜溜的山崖峭壁,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何况人。

    雨直直下了半夜,陈秀才咬着牙坚持到东方发白,他又冷又饿,本来想去摸两条鱼吃,可浑身无力,一步也迈不动。

    幸好下了一场雨,天放了晴,经日头一晒,衣裳干了,可身上的烧退不掉。陈秀才躲在树荫里,他此时不怕水匪来取命了,倒怕山间不知道窜出什么猛兽,吃了他也无人知道。

    这样一连过了三日,身边的树叶都吃尽了,还不见船经过。

    正当他叹息命该至此的时候,忽然见前方有了船影。陈秀才脱掉了身上的衣衫,朝船上挥手喊叫,那船上的人见了,把船停住朝里头喊:“千户,这八成是个水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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