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若寥被炮声惊醒。攻城已经开始,杀声震天,他跳下铺来,暗暗感叹竟然没有人来叫自己一声,这个监军真是当得窝囊。他慌忙穿好衣甲,拿起床头已经结了冰霜的秋风,叫钟可喜一起上马出阵,却被这个怯生生的xiǎo灶兵拦住了。

    “大人您还没吃早饭呢。”

    沈若寥道:“来不及了;先不吃了。你没听説,‘灭此朝食’吗?”

    “不行,外面天太冷了,不吃饭会冻坏的。”

    沈若寥轻松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北平人。别人受不了这儿的气候,对我只不过是稀松平常。已经十月底了嘛,不冷才怪。”

    钟可喜固执地摇摇头:“不行,大人不吃早饭,属下不能让您上阵。”

    沈若寥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伸手diǎn了他的穴,让他动弹不得,然后把他撂到铺上躺下。

    “正好,你乖乖躺着哪儿也别去,就你这身子骨,你跟我上阵我还不放心呢。呆着等我回来。”

    他説完走出了营帐,跳上二流子,直奔前线而来。

    北平高大的城墙在逾月接天的炮火摧残下依然顽强坚挺,虽然表面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却依旧纹丝不动地镇坐在那里,安如泰山,刚毅冷静地直面南军排山倒海的攻势。

    沈若寥赶到彰义门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洪流一样的攻城战士汹涌地向城门扑过去,其余的则黑压压地围在外面等待命令。瞿能正立马站在阵前,眉峰紧缩,焦虑地望着正前方推雷车的战士一个个被城楼上扔下来的石块砸中倒下。燕军显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箭都射光了,只能依靠石头了。两旁的南军士兵不用瞿将军下令,一个接一个不由分説自动冲上去接替已经倒下的战友,齐心协力将熊熊燃烧的沉重的雷车艰难地向高大的城门推过去。

    从云梯登城的南军继续纷纷扬扬从空中跌落下来。沈若寥细看之下,震惊地发现城墙上守卫的燕军有大量百姓,真正的士兵也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弱羸兵或是伤兵。朝廷大军连续一个月的进攻和围困已经让北平的燕军伤亡殆尽,已经到了要全城的老百姓挑梁的地步了。即便如此,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南军战士成功登上城墙,更看不到丝毫成功的希望。

    他步马到瞿能身边,説道:

    “瞿将军,一个月来天天如此,我昨天不是已经説过了这样不行。依我看,还是立刻收回所有登城将士,集中兵力攻打城门,同时向城楼和两侧城墙开炮,不停地轰,一来可以掩护进攻,二来炮火的杀伤力要大得多,不信您就试试看。”

    天寒地冻;他説话的时候,阵阵白气从口中冒出来。瞿能看了看他,想了想,对手下一个传令兵道:

    “命令火炮准备。所有登城人马撤回来。”

    那传令兵扬旗拍马飞速去了。很快,登上云梯的南军纷纷滑了下来,跟着下面的士兵一起撤离了城墙,撤回到护城河西岸来。与此同时,威力强大的火炮开始怒吼咆哮,瞬间整个彰义门城楼和两翼城墙都淹成了一片接天连地的火海烟云。炮声隆隆中,瞿能拔出战刀,高呼一声:

    “踏平北平!”

    他一马当先向着城门冲了过去。手下将士立刻跟着瞿将军,借着炮火的掩护,踏着脚下震颤的大地,向彰义门淹没在浓烟之中的紧闭的高大城门冲杀过去。

    转眼间瞿能已经率军冲过了冻得结结实实的护城河,杀到了城楼之下。浓烟之中城楼上的燕军看不清敌人状况,只好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下拼命扔掷着石块和铅锤。瞿能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地跳下马来,和手下将士一起推起了雷车,向紧闭的城门撞过去。凶猛的石块暴雨一样砸下来,不断砸到两旁的战士头上、身上,将他们一个个打倒下去。瞿能突然猛吃了一大惊:沈若寥正在身边挥舞着秋风长剑,费劲地将砸下来的石块一一扫开。显然燕军居高临下的攻击占尽了优势,饶是以沈若寥的身手,也只能勉强保护瞿能和附近几个推车的士兵不被砸中。瞿能慌忙推了他一把,喊道:

    “监军大人,你疯了?这不是你呆的地儿!”

    沈若寥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挡着石块,一面説道:

    “瞿将军好没道理,将军呆得,我呆不得?”

    瞿能急得直跺脚:“这不是xiǎo孩子做游戏!你赶快走,快走啊!”

    他猛地又推了沈若寥一把。沈若寥身子禁不住一偏,正在这时,一块飞石呼啸着向瞿能面门打来。秋风已经鞭长莫及;千钧一发之时,沈若寥纵身一扑,把瞿能扑倒在地,两个人打了个滚,滚到城墙根下。沈若寥跳起身来,一把拉起瞿能,跑回雷车边上,挥起秋风继续挡着上面的铁石,一面叫道:

    “求你了瞿将军,别再分我的心了好不好?推你的车吧。”

    瞿能无话可説,狠下心来,全心全意使足了力气和众部下一起推车,向坚固的城门撞去,一撞,退回来,又一撞,退回来,再一撞……

    密集的火炮还在震耳欲聋地轰鸣着。城楼上下四处都在燃烧着熊熊烈火。强大的炮火攻击中,城楼上纷纷下落的已经不光是守军扔下来的石块铁蛋铅锤,还有轰碎的城砖,城楼的断木,碎瓦,以及守军不时摔下来的死尸。沈若寥突然不再能肯定,自己这辈子还可以活着离开这个九死一生的城墙阵地了。

    但是此刻的他却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够攻破城门,冲进城去。瞿能也是这样想的;所有正在攻城的南军将士都是这样想的。眼看时间已是正午,高大的城门已经有所松动;在雷车整整一上午反复的沉重冲击下,先前坚不可摧的城门正在摇晃,在随着每一次剧烈的撞击张开裂口,虽然很快就被里面的燕军推上,再一次撞击时,门缝却张得比上一次更大。上下一心的南军将士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一下一下冲撞着大门;里面拼死抵抗的燕军将士慢慢精疲力竭了,终于再也无力对抗,于是集体背靠着城门站定,等着那最后一次沉重而致命的撞击发生,彰义门高大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将站在门后堵成人墙的燕军将士一并砸成肉饼,瞿能和沈若寥立刻翻身上马,带领手下将士踏着倒塌的城门和燕军的尸首高呼着冲进了里面的瓮城。

    连续的火炮攻击果然起了不少作用;铺天盖地的炮火之下,瓮城里为数不多的伏兵又死伤了很多,高大宽厚的壁垒也被削平了不少。这些彰义门仅存的守军异常顽强,拼命向下投掷石块铅锤。瞿能则命令手下将士将引燃的手雷和炸药扔上城墙去,一会儿工夫下来,已经炸死了大半燕军。南军继续英勇地冲击着内城的城门。大量的百姓开始冲上城墙,替代了精疲力竭的守军,高呼着向下扔着重物,竟然什么都有,板凳,桌子,衣橱,水缸……凡是百姓家里能找到的东西,此刻都被当成武器纷纷扔下来,向瓮城中的南军将士狠狠砸去。

    很快有眼尖的认出沈若寥来,高叫道:

    “那是沈若寥!燕王的承安仪宾!那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忘恩负义的叛徒——”百姓的呼声立刻统一起来,群情激愤,震耳欲聋地高喊着,一面更多的重物不由分説都向沈若寥砍砸过来。沈若寥此刻真真正正地八面受敌,铺天盖地的奇怪武器向他招呼过来,他飞动秋风将自己屏蔽起来,暂时受不到他们的伤害,但是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应付自守,再分不出丝毫精力来保护身边其他的南军将士了;攻城的瞿能和手下所有的南军战士一起,完全暴露在坚决拥护燕王的北平百姓不遗余力的围攻下,全靠他们自己了。

    南军将士鏖战了一下午,见无法突围,此刻改变了策略,将携带的所有炸药堆积在内城的城门下,准备引燃炸掉城门。四面的百姓高喊着将乱七八糟的重物砸下来,一批一批的南军战士在城门前面血流成河,肝脑涂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堆起了高高的炸药堆,diǎn燃了引线。一个战士为了保护引线不受投掷物的干扰,弓身伏在了引线之上,像一座坚挺的桥梁,任石块和桌椅残酷地砸在自己身上,见火苗终于马上就要窜到炸药上,这才放心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塌下来。

    轰一声摧山坼地的巨响,一阵厚重的浓烟激荡。不光城门;整个瓮城内侧的城墙已经完全被炸毁,坍塌下来,碎石砖砾还有炸死的百姓尸首滚落下来,将刚刚炸出来的巨大的豁口瞬间掩埋去了大半,同时埋葬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南军战士。瞿能毫不犹豫,立刻一声号令,奋马扬鞭,带着手下将士向炸出来的通道冲了进去。

    看着不顾死活的南军将士向北平城内冲去,刚刚还奋不顾身的沈若寥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白雾迷茫。瓮城突破了,彰义门是彻底破了;只要破了一道门,则北平洞开,南军立刻就会如潮水般涌进来,而北平城内燕军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下百姓在拚死抵抗;全城百姓如何能抗得过五十万大军?只要李景隆一声令下,所有军队立刻集中到彰义门来,北平就完了,彻底完了。燕王也就完了,彻底完了。

    燕王马上要完了,可是他在干什么?他在毁灭燕王!

    沈若寥心里一惊,立刻勒住了马;瞿能回过头来喊道: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沈若寥摇摇头,惊骇地望着瞿能,其实根本没有听到瞿能的问题,也看不清楚瞿将军的脸。他心里只是在一遍遍惶恐地问着自己: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追求的东西,我不能做过分,我不能毁了他;我不能因为追求他,反而亲手毁了他。

    他还在诧异,突然一只炒菜的锅铲从前面横飞过来,正打在他脑门上,打得他一个摇摆,险些跌下马来。他立刻捂住了头;一条细细的红线从指缝间挂下来。瞿能见状大惊:

    “沈大人?!你怎么样?”

    沈若寥一时痛得説不出话来,只能摆了摆手。瓮城上的百姓已经抛弃了城墙,跑下来堵在路的前方;半个北平城的百姓都气势汹汹地云集过来,堵在了前面。另外半个还在帮守军守卫其它八个城门。

    瞿能眼见前方的道路已经被砍倒的大树、底朝天的马车、乱七八糟的桌椅衣橱杂物堵得严严实实,南军人马根本无法前进一步。围堵的百姓还在不停地朝他们投掷石块杂物。他下了马,高喊道:

    “所有人马上清扫道路!沈大人,请您立刻出城疗伤!”

    沈若寥已经缓过劲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説道:“我没事,皮肉xiǎo伤,真的不碍事。”

    他此刻心慌意乱,束手无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调转马头出城门,还是下马和南军一起清扫道路。他真是发了疯了,竟然给瞿能出这样的主意,跟着瞿将军一起攻进了彰义门。现在他可怎么办?他想补救还来得及吗?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瞿能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剩下的将士们,焦急地对沈若寥説道:

    “大人如果还能坚持,请您现在马上到何将军、吴将军那里请求援兵,到大将军那里请求援兵!我们已经攻克了彰义门,可是人马已经死伤过半,现在这些兵力绝对不够继续深入了,一定要有后续部队跟进支援!请大将军速速下令各处军队会集彰义门,一举攻克北平!”

    沈若寥心念一闪,説道:“我明白,我马上就去!瞿将军千万撑住,援兵马上就到!”

    他调转马头,飞驰出了残破的彰义门,一路飞奔到正阳门来。何福和吴杰还在苦苦攻打正阳门毫无进展。沈若寥驰到两个副将面前,説道:

    “何将军,吴侯爷,瞿能将军已经攻克了彰义门!”

    二人吃了一惊:“什么?攻克了彰义门?刚刚吗?”

    “就在刚刚。”

    何福问道:“瞿将军现在呢?”

    沈若寥道:“北平百姓将道路全部用树枝和居家杂物封死,瞿将军前进不得,正在和手下将士们一起搬除路障。”

    他闭口不提瞿能请求支援的事。他知道两个副将军一定会想到去支援,如果他们提出,他就可以抬出大将军来,好歹拖上他们一拖。朱高炽和燕王妃一定已经接到了彰义门陷落的消息,正在想办法抢救。北平城里应该还有道衍大师、姚表、金忠和袁廷玉坐镇,几个高人肯定能想出办法来。他尽量多拖上一会儿工夫,就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何福説道:“瞿将军能攻破城门,一定损兵过半。他手中的军队绝对不足以继续深入巷战的。应该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立刻到彰义门支援瞿能,这一回一定能拿下北平。你説呢,侯爷?”

    吴杰想了想,摇头道:“此事须得先报与大将军,请示大将军的命令才行。你我二人都没有调动全军的权利。”

    何福叹道:“话虽如此,可是战机不可贻误。只怕等大将军的命令下来,瞿将军的人马已经被堵回到彰义门外了,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吴杰道:“你我二人自作主张,非但不会有人响应,劳而无功,大将军知道了,还会降罪下来。何将军,还是先报告大将军吧。不然,其它七个门的分部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何福diǎn了diǎn头:“只能如此了;那就还要麻烦监军大人,立刻报告大将军,向大将军请求支援彰义门!”

    沈若寥説了声:“明白;去也!”一踢马腹,就向五十里外郑村坝飞驰而去,一面心里暗暗感谢吴杰不如何福当机立断,倒是帮他省了一番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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