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直以来都端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我看着略有担忧之色的三娘,笑道:“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大哥?三娘,问你一件事,你还记得宇文化及吗?”

    三娘听了宇文化及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皱着眉头道:“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就是他仗着年纪比我们大欺负我们。”

    我笑道:“大哥现在和他尚且能够化敌为友,何况其他呢?”

    三娘听了惊讶地问道:“你和宇文化及做了朋友?”

    我点点头道:“其实宇文化及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呃,混蛋,我在朝堂之上如如履薄冰,倒是宇文化及好心几次提醒了我,我才学会明哲保身。”

    我想了想又道:“杨素也一样,他虽然打了我,可不知为何却十分看重我。这次我随他去洛阳,他也并没有为难我,你放心好了。”

    三娘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白了我一眼,道:“早知如此,你就应该讲明白,害得我担心一场。”

    我心念一闪,竟然十分感动,已经很久没有人真正替我担心过,我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担心。那天跪在两仪殿中我就想到过会不会杨广一时动怒连我也一块儿杀了,我那时候可没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会有谁替我难过。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明白了,如果我死了,整座府里的人恐怕都会伤心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有些感激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个妹妹关心自己也挺好的。其实除了三娘,关心我的还大有人在,只是这些年我似乎太注重自身,竟然将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与整个唐国公府的人都脱了节。我以为我是个大人了,以为在杨广与杨素之间周旋的我只剩下孤身一人,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关心我的喜怒哀乐的人,根本不在朝堂之中,而在大兴城之外。

    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老爹被从陇州调回来,却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做官,也没有做朝廷的官,整日都赋闲在家,也不能说是赋闲,因为他还是有俸禄可拿的,只是杨广迟迟都不任命他的官。

    这样一来,我一个做儿子的倒比老爹还要忙,每天只有下午从大兴宫回府才能够和老爹下下棋。说到下棋,老爹最近老是拉着我和他下棋,我只好陪他,不过下棋本身并不是重点了。

    “父亲,皇上究竟作何考虑?”我落定黑子,随即问道。

    老爹捋着长得更长了的胡须,思考了片刻在棋盘上摆了一颗白子才道:“皇上心思深沉,他大概是想看看为父在朝中都结交了什么人吧。”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层轻蔑的味道。

    我又下了一颗黑子,冷冷道:“皇上也怀疑父亲了?如此看来,身为臣子皆不能免。”

    老爹道:“这倒无妨。建成,你提到的两仪殿之事,说给为父听听。”

    我听了老爹的话,拿着黑子的手突地一滞,悬在棋盘上半天都落不下去,老爹见状稳住了我的手,笑道:“不想说,也罢。”

    我道:“父亲,此事皆因建成而起,是我心术不正,才酿成悲剧。”

    老爹摇摇头道:“这一点,你倒是真错了。记不记得你曾问过为父,为何要助晋王?为父是如何回答你的?”

    我想了很久才记起来,道:“父亲说,即便没有父亲,亦有他人。”

    “对了。”老爹又摆下一颗棋子,笑道:“你以为少了你事情就不会发生了?非也,世上之事,大多天定,非人力所能及耳。”

    我分辨道:“可是父亲,若人人都作如此想,那天下之势,又何从改变呢?”

    老爹笑道:“如是而已。”说着指了指棋盘。

    我低头一看,这棋盘的格局,不正是很久以前我在琢磨青釭阁的时候摆出来的吗?在下棋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注意过这一点。

    不过与我摆出的棋盘不一样的是,在中间黑白子较为集中的外围,还有零星的散兵,黑白交加地被放在了边缘位置。

    我惊讶地看了看老爹,问道:“为何……”

    老爹笑道:“你看此局,未必非要设计才能成就,不过在随手一摆之间而已。”

    我想我摆出的局,自己并没有怎么留意,老得反而比我更上心,这是什么意思?

    思虑之间我开口问道:“可是父亲,从前的相持之势并没有变,您自陷囹圄,将如何脱困呢?”

    老爹道:“假以时日,囹圄自解,并不用为父刻意为之。”

    我看着棋盘索性不再落子,对老爹道:“父亲,您回京多日,府上并无一人拜访,这应该可以消除皇上疑心了吧?”

    老爹一笑,道:“错了。你年纪尚轻,还是不懂。为父在官场多年,岂能不结交几个朋友?凡事不能太过,当适可而止,若真的无一人拜访,为父恐怕真的要遭猜忌了。”

    我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从老爹口中说出的话似乎都很有道理。

    接着我就给他讲了血溅两仪殿的始末,并道:“父亲还认为,此事并非建成的错?”

    老爹想了片刻道:“自然不是。皇上对杨素早已心存疑忌,此其一;杨素以此威胁于你,此其二;身为臣子,君上面前,自然当如实相告,此其三。其错非在你。”

    老爹的话比此前王珪对我的安慰有力多了,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将此事告诉杨广的时候的确有别的心思,但那只是心思而已。也就是说,不管出发点如何,我都应该将这件事告诉杨广,至于后果,那是杨广自己造成的。毕竟身为君王,只有他可以操纵生死。

    我们下这盘棋的第二天,唐国公府里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来访了。这如果是老爹的意思,那老爹的手段就实在太高明了。

    这样一来,我觉得我每天的生活都在两个世界中切换,一个是风云诡谲的朝堂,一个是毫不设防的唐国公府,而老爹正好做了这两个世界的纽带。

    有一天我正在存墨堂旁边的空地上练剑,没练多久就见三娘带着我那两个弟弟过来这边了,我和三娘互相望了望对方,我看了一眼小毛孩们,一面瞪了她一眼。

    “大哥,你的剑术竟然精进到如此境界,我想超过你是不太可能了。”三娘嘟着嘴看了看我手中的剑。

    一旁的一个小毛孩开口道:“嗯……大哥,你的剑术这么好,世民也想学。”

    我愣了半晌,转过头看到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剑的眼睛,竟然看到了隐隐的杀气!这一定是心理作用,这么小的小毛孩,哪来什么杀气?我晃了晃脑袋,俯身说道:“世民,等你再长大一点,大哥一定教你。”

    李世民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道:“大哥,你可要说话算话。”

    面对着这个日后将要置我于死地的仇人,从前他只是一个婴儿我没有什么感觉,几年过去了,现在再见面,我总是觉得他有问题。

    至于哪儿有问题我却说不上来。

    三娘在一旁见我有些出神,推了我一把笑道:“大哥你干嘛老是盯着世民看?”、

    另一个小毛孩拱手道:“大哥,玄霸也想学。”

    我回过神来笑道:“好。”

    李世民又道:“听父亲说大哥熟读六经,曾研习兵法,世民也想跟着大哥学。”

    我心中的奇怪感觉更加强烈,这个李世民年纪这么小就开始有心思了?他也太好学了,要学兵法干什么?像他这个年纪,应该先读读《论语》再说。

    虽然这么想,但是嘴上还是答应了,毕竟是老爹和母上大人的儿子。

    我回房之后几乎是立刻就打听了这个李世民出生之后的生活,蓉儿还在。

    其实我已经长得够大了用不着有人专门伺候,但是母上大人认为我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蓉儿比起五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听三娘说母上大人本来打算给她找个人家嫁了,谁知她死活不同意,一心只想呆在唐国公府,母上大人就应了她的要求,将她留在身边了,和她关系甚好的紫茗却终于出府嫁人了。

    因为回了唐国公府,我身边没个人伺候,母上大人就又把蓉儿还了回来。

    虽然说五年不见了,但是蓉儿还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我长大了,她也没有变得更老。

    “蓉儿,你随侍母亲左右,了解二公子吗?”我斜倚在床头,非常仔细地思考为什么李世民看我的时候会有那种阴毒的眼神。

    蓉儿笑道:“公子果然长大不少,连举止谈吐都与从前不同了。”

    我将手中茶杯往嘴边送了送,吃了一口茶道:“这倒是小事,你给我讲讲李世民?”

    蓉儿道:“二公子并无特殊之处,只是与三公子相比,要好学得多。”

    我想了想,刚才三公子——也就是李玄霸——虽然和他们站在一处,却是一言不发看着我们聊天,他自己则躲得远远的,根本就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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