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时，便产生了一种“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时忙着与三五个好友一起吃饭，便没太注意。
她就坐在我们桌子旁边，正好面对着我，我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小细节。
她不过七八岁，但眼神里有一种小孩子不可能有的沧桑，甚至是戾气，倒像是电影里那些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叛逆少女。这家店里的服务员似乎也和她很熟悉，把菜单给她时，还和她说说笑笑，但小女孩丝毫也没给服务员好脸色看。
等她的菜端上来时，我和我的朋友们差不多吃完午餐，正准备结账离开。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加入大家谈话的结尾，跟着不自然地笑了几声。
离开餐馆时，我可以感觉到身后有牵引着我的目光，不用说我也明白，是那个小女孩。她的目光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像是裸露着身体面对着大家一样。离开餐馆的大门，目光被墙壁隔断，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只黑猫从左边的小巷子里蹿出来，围绕在我脚边喵喵叫个不停，走在我身边的胖乎乎的李荷故意大惊小怪叫道：“哎呀，俊峰，这是你的猫吗？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是我的猫小赖，它很聪明，鼻子也很灵敏，我把自己丢了，它也不会把我弄丢。”我说。我想我开了一个玩笑，但干笑了两声。呵呵。
没有人理会我的话，大家都蹲下来逗弄我的猫来。小赖也装成普通猫的样子，撒娇似的接受大家的抚弄，叫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朋友们丝毫也不在意自己正蹲在人家餐馆大门外，挡住了进出客人的路，只是夸奖着猫咪真可爱。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全世界的女性都是如此，对猫丝毫没有抵抗力。或者说，像某部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动漫里借猫之口的吐槽一样――那些女人夸猫可爱，不过是认为夸猫可爱时的自己非常可爱。
她们总算非常彻底地向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和彼此展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可爱后，她们放过了我的猫。我也松了一口气，找了个借口和她们分开，朝左拐进刚刚我家猫蹦出来的巷子里。好了，和朋友们愉快地吃午餐，这个任务完成。今后老妈也不好意思说我是个不合群的怪人。
“你的朋友们真让人心烦。”四下无人，我的猫对我说道。
当然，小赖并没有张嘴，准确地说，讲出对我朋友评价的也不是小赖，而是附身在小赖身上的不明确的东西。从一年多以前，小赖还是一只小猫仔时，我开始饲养它。大概半年前，它才被不明物体附身，拥有了说话与思考能力。老实说，以前的小赖只是一只普通的懒猫，撒娇时让人无法拒绝，不撒娇时高傲得像个女王，眼神里的台词只有一句：“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自从被鬼物附身之后，我实在太喜欢我这只与众不同的猫了。可能会有人问我是不是害怕。这倒没有，刚开始很新奇，慢慢也就习惯了。看到不会说话的猫时，有时我还会愣一愣，心想，养这样的猫有什么用。
“没错，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和这群无聊的人多多来往，真是浪费时间。”
“你可能搞错了，小葛，”小赖打了个呵欠，“我刚刚所说的话，也就是你的心声。”
“真是的，能够读懂我的心思了不起啊。”
“确实如此。”
我得承认，有时候小赖是一只让人火大的猫。
“我现在还读到，你似乎对刚刚在餐馆里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念念不忘，她很可爱，所以你很喜欢她吗？她有我可爱吗？”
“拜托，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她看起来确实比你可爱。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兴许是前世，你这种做事情老是没头没尾的人，喝下孟婆汤时肯定也不太情愿，所以肯定留下一大口，才没把前世的事情忘光光。”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越想，越觉得我应该见过她。小赖，你可以帮我个忙吗？帮我跟踪她一下。”
“直接和她聊聊天不就行了，成为朋友之后可以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我才不要，作为我的宠物，请你也稍微听一听我的话。”
“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小赖从我怀里跳出来，三步两步蹦向巷子口，它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我转身准备绕远路回家，希望老天保佑我不会半路遇到刚刚那几个朋友。皮笑肉不笑地和我不怎么喜欢的人打交道，比上绞刑架还可怕。
因此，严格说来，我和她们仅仅是相识，算不上朋友。和同龄人交流真是困难，我倒是更喜欢和小孩子相处。路过街头小商店时，我买下两颗彩虹棒棒糖，来到家门前，先是敲了敲邻居家的门，门里传来了一脆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坏蛋，快开门。”我故意这样说。
门里的孩子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大门很快就打开了，我把那两颗棒棒糖交给她，说道：“你一颗，弟弟一颗，不准一个人独吞，知道吗？”
“不会的，”她万般不情愿地说，目光一直缠在棒棒糖上，“谢谢葛姐姐。”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快回去吧，把门关好哦。”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六点五十七分，她的爸爸妈妈还没回家。工作有这么迷人吗？会让他们舍得牺牲掉宝贵的陪伴孩子的时间？还是这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长得不可爱，性格也不好，父母老是加班，这才能算是情有可原吧。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开那本老相册，看着相片里我的奶奶由年轻到衰老，看着我的爸爸由蹒跚学步的小婴儿长成英俊的青年，魅力十足却又死板的中年人，看到我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往横向发展，还看到了我自己，十几年不变的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照片里没有爷爷，早在我爸爸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我找出一张只有平常照片三分之一大小的黑白老照片，大概拍摄于六十年前。
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可能因为很少拍照，他们俩可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放得开，非常非常拘谨。男孩的目光看着画面之外的某处，女孩捏着自己的衣角。他们俩像有仇似的，中间相隔的距离至少有一米。不像是合照。
以前我还很小，奶奶也还没有过世时，她拿着那张照片告诉我，照片里的女孩是她，男孩是她的表哥。我见过我的这位舅公，和照片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可能有些人变老之后就会这样吧。至于奶奶，照片里的她不过五六岁，她给我看这张照片时，已经六十岁了，但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
这张照片里小时候的奶奶，和我今天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几乎一模一样，连年龄都相似，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从照片里走出来的。
或者说，难道是六十年前的奶奶乘坐时光机，来到了我生活的时代吗？如果真是如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比自己还年幼的长辈呢。
可乐喝光了，我到厨房里泡茶，明明刚吃了晚餐，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真是的，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大胃王的我也变得拘谨，都不怎么好意思夹菜。老妈真的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我就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吗？
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我的爸爸妈妈永远都在我睡着之后，在家里活动。他们总是说，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我过上最好的生活，他们拼尽了一切。
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有他们相伴的生活。这一点他们知道吗？
“那个家伙跟你一样。”
我身后传来了小赖的声音，我打开冰箱，只有面条，好歹也给自己煮一碗，煎两个鸡蛋，我一个，小赖一个。拿出食材，我又关上冰箱门，问道：“她怎么和我一样？”
“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回家之后就只是打游戏而已，还不停唉声叹气，嘴里咒骂着名叫幻和影的人，就像一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妇。”
“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怎么能比成怨妇呢？”
“才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应该是妖怪，因为我听到她打电话，说什么‘精英妖怪正在和你通话’。”
“或许只是她的口头禅罢了。现在的小鬼，还会把自己想象成怪兽之类的。”
“但你知道她不一样，才会让我跟踪她的，不是吗？她让你想到了谁？”
锅烧热了，我把蛋壳敲碎，非常熟练地煎着鸡蛋。从小到大学会的唯一一点做菜技能。
“不关你的事，只是随便想想。”
“如果真的让你想到了谁，不要犹豫，试着和那个小女孩打交道，我有种感觉，她会成为你的朋友。”
“真麻烦，我才不要。”
“不是麻烦，你是不知道怎样主动和人打交道，不是吗？”
我转过头，虽然小赖一脸都是黑毛，但我还是可以看出来，此刻它得意极了。
没错，我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交朋友。如果她只是个普通小女孩倒无所谓，最要命的是，她不普通，她还可能是我的奶奶。
穿过一条非常亲民的贩卖各色杂物的巷子，就能看到法国梧桐后面的那个高档小区。小赖说，那个女孩独立住在这个小区里非常豪华的一套房子里，客厅里没有沙发，垫子倒是很多，可以随意组合。昨天晚上那个女孩一直在打游戏。我站在梧桐树下望着小区的入口，看着一辆辆车打卡钻进地下停车场。
“你准备在这儿监视着她吗？”我怀里的小赖问。
“再等等。”
“等什么呀，刚刚我去看过，现在她正好在家里，正准备吃早餐，或者午餐，十点多的这一餐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你现在去的话，刚好可以和她一起吃饭，饭桌上最容易拉近关系了，我看到这个地方的人类都喜欢在饭桌上交朋友。”
“我又不准备和她谈生意，吃饭时跑过去不太好吧。”
“那你要等到她出来了，一路跟踪她吗？我看到你往包里放了一张照片，肯定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问个清楚呢？”
有人过来了，似乎听到了我怀里传来的声音，还一直打量着小赖，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小区里走去。
来到902房门前，我敲了敲门，很快，昨天那个小女孩打开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片咬过一口的吐司，一边嚼一边对我说：“你是谁？”接着她又看到了我怀里的猫，补充道，“我有印象，昨天这只猫在我家的窗台上，监视我不成？”
“我叫葛俊峰，我有事情想向你咨询，可以让我先进去吗？”我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可真不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但她的语气也不像小女孩就是了。
她侧身让我进去，果然问我有没有吃过早餐，我说了声没有，她便领我来到饭厅里。
饭厅那张漂亮雅致的餐桌上，至少放上了十种中西式的点心，四五杯色彩斑斓的饮料，感觉像在酒店里的自助餐厅里用餐。她让我随便坐，随便吃，也像普通人一样客套起来。
“现在我的早餐一般很简便，主要原因是我的那两个跟班突然辞职不干了，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来做。老实说，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搬去一个稍微小点的地方住，可又不想委屈自己。做家务真烦人，严重影响了我打游戏。可能说这些有些絮絮叨叨，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
“上了年纪？”
她笑了起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你到这儿来找我，难道不是发现了我的异常之处吗？”
“难道你认识我吗？”
“我当然认识你，你自己说你叫葛俊峰嘛，另外，我还知道你奶奶叫叶欣。从我一年多以前开始长住在这个城市里，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们家某个人会发现我。不对，准确地说，”她顿了顿，又拿起一只苹果啃起来。“我希望有人能发现我，虽然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发现我，有人找到我，那我绝对会和那个人成为朋友。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拿出照片递给她，她看了看，说道：“没错啦，我和这照片上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不是我，她是叶欣。”
“那你又是谁？难道长得一样，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你是妖怪吧？我听小赖说妖怪都会变换自己的模样。”
她神秘地笑了，歪着头看着我，我知道，她不准备把事实告诉我，她会吊我的胃口。
“你等一下，我给你看另一张的照片。我想你会更加惊讶的。”
她带着我来到了一间可以称之为书房的地方，不过这儿摆放着的都是音乐cd，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相册，翻开递到我面前，我看着她手指着的那张照片，里面是她和一个四十来岁女人的合影，那个女人，有着我奶奶那样的眼睛，是我奶奶的中年版本。
“这是我奶奶。”
“没错，但实际上，没有哪一个人是你的奶奶。”她又说。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完全被她讲的话给搞糊涂了。她又带我来到大厅里，我选择一个垫子坐下，看着她，准备听她把故事讲出来。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木双清。”
“如你所想，我是一个妖怪，大概六十年前，那次我和我的两个朋友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她们俩出国旅行去了。可能因为我活得太长，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想试试，所以我决定过一段不使用自己的灵力的普通人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样，为了吃饭穿衣而挣扎。当然，那时我可不是现在的模样，是个成年女孩，我得说那时的自己还挺漂亮的。当时，叶欣就是我邻居家的小孩儿，非常非常聪明，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甚至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有一天下午，她回家时忘了带钥匙，我便邀请她到我家里来做客。那时她才六岁，比我现在的模样还要小一点，瘦一点，也要矮一点。我一直以来都非常贪吃，就把家里小吃都拿出来请她吃。我和她很聊得来，离开我家里时，她对我说，她知道我不是人类，是妖怪。她还说她喜欢妖怪。真是聪明，我好久没见过那样聪明的人类小女孩。
我在叶欣家对门住了大概两年，第二年，叶欣的父亲便娶了一个新的妻子，是自由恋爱的，在那个年代还真是难得。他娶的那个妻子，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也就是你所知道的你的奶奶，她也是妖怪。不要疑惑，听我慢慢告诉你。那个妖怪，也是我的朋友，我和叶欣一家关系都很好。不过很快，叶欣就因为急性毛病死去了，多么聪明可爱的一个女孩。当时我非常难过，想到了叶欣曾经说过的孩子气十足的话。
有一天，我们一起出门时，看到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女孩奄奄一息的模样，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场景很常见，这让叶欣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她问我，是不是大家的生活一直以来都这样困难。我告诉她，历史是循环的，一直都是，有的时候大家生活得不错，有的时候不得不挣扎在死亡线上。叶欣告诉我，她准备活到一百岁，把我所说的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尝试一遍。谁知道这句话依然还在我的耳边时，她就死去了，真是突然。她是我的重要朋友，我始终记得她的愿望，所以我就变成了她的模样，用她的样子，一直不改变，这样过九十二年，把她没能过上的那些时间都补起来。”
“那我现在的奶奶，其实是由我曾祖父新娶的妻子变成的么？”
木双清点点头，又说道：“没错。其实，那场病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也包括叶欣的父亲，我的那位朋友也很喜欢叶欣，她便决定也化成叶欣的模样，不过不像我这样，她会随着年龄，改变自己的样子。我们俩分别过不同的像叶欣的生活，就这样。不过要变老的话，实在是个负担，所以她不没能坚持我这么久。几年前，她便以某个理由让自己从你们的生活里退场了。”
“她只是离开了，并没有过世？”我问她。
双清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的身上有妖怪血统吗？”
“这倒没有，你爸爸是你奶奶领养的孩子。你爷爷，你是不是从来没看到过他呢？连你爸爸恐怕也没看到过，因为那个你爷爷，不过是你奶奶编造出来的人物。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但感觉自己生命的根基都被颠覆了。”
“不管是人类还是我们妖怪，本来就是没有根的，你最好尽快学会飘来飘去的感觉。”
木双清告诉我，她一个人住着很无聊，所以我陪她打了一整天的游戏，饿了就吃，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周末更放松的了。虽然我才刚刚认识她，但在她的面前不用伪装，第一次觉得，和朋友相处还不错。
那些整天和三五好友们聚在一起的人，肯定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吧。
离开双清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我犹豫了半天，对她说道：“我们是朋友了吧？”
“那当然，不然是什么？你想让我当你奶奶吗？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如果是朋友的话，以后我能再来找你玩吧？”
“没问题，随时欢迎。另外，关于你奶奶的问题，我想有一天她总会回来看望你们一家的，不过，可能会以一种新的身份也不一定哦。”
“所以啊，以后我会对新认识的人观察得更仔细一点，说不定能够找到她？”
离开双清家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小赖并没跟在我的身边，我正想着会不会把它给留下了，双清打来了电话，让我记一下她的号码。
“另外，你的猫好像很喜欢我这儿，就让它在我家呆几天，你看怎么样？”
“好吧。”
以小赖为契机，今后我和双清交流的机会，肯定还非常非常多吧。
她就坐在我们桌子旁边，正好面对着我，我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小细节。
她不过七八岁，但眼神里有一种小孩子不可能有的沧桑，甚至是戾气，倒像是电影里那些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叛逆少女。这家店里的服务员似乎也和她很熟悉，把菜单给她时，还和她说说笑笑，但小女孩丝毫也没给服务员好脸色看。
等她的菜端上来时，我和我的朋友们差不多吃完午餐，正准备结账离开。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加入大家谈话的结尾，跟着不自然地笑了几声。
离开餐馆时，我可以感觉到身后有牵引着我的目光，不用说我也明白，是那个小女孩。她的目光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像是裸露着身体面对着大家一样。离开餐馆的大门，目光被墙壁隔断，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只黑猫从左边的小巷子里蹿出来，围绕在我脚边喵喵叫个不停，走在我身边的胖乎乎的李荷故意大惊小怪叫道：“哎呀，俊峰，这是你的猫吗？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是我的猫小赖，它很聪明，鼻子也很灵敏，我把自己丢了，它也不会把我弄丢。”我说。我想我开了一个玩笑，但干笑了两声。呵呵。
没有人理会我的话，大家都蹲下来逗弄我的猫来。小赖也装成普通猫的样子，撒娇似的接受大家的抚弄，叫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朋友们丝毫也不在意自己正蹲在人家餐馆大门外，挡住了进出客人的路，只是夸奖着猫咪真可爱。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全世界的女性都是如此，对猫丝毫没有抵抗力。或者说，像某部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动漫里借猫之口的吐槽一样――那些女人夸猫可爱，不过是认为夸猫可爱时的自己非常可爱。
她们总算非常彻底地向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和彼此展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可爱后，她们放过了我的猫。我也松了一口气，找了个借口和她们分开，朝左拐进刚刚我家猫蹦出来的巷子里。好了，和朋友们愉快地吃午餐，这个任务完成。今后老妈也不好意思说我是个不合群的怪人。
“你的朋友们真让人心烦。”四下无人，我的猫对我说道。
当然，小赖并没有张嘴，准确地说，讲出对我朋友评价的也不是小赖，而是附身在小赖身上的不明确的东西。从一年多以前，小赖还是一只小猫仔时，我开始饲养它。大概半年前，它才被不明物体附身，拥有了说话与思考能力。老实说，以前的小赖只是一只普通的懒猫，撒娇时让人无法拒绝，不撒娇时高傲得像个女王，眼神里的台词只有一句：“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自从被鬼物附身之后，我实在太喜欢我这只与众不同的猫了。可能会有人问我是不是害怕。这倒没有，刚开始很新奇，慢慢也就习惯了。看到不会说话的猫时，有时我还会愣一愣，心想，养这样的猫有什么用。
“没错，我实在想不明白老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和这群无聊的人多多来往，真是浪费时间。”
“你可能搞错了，小葛，”小赖打了个呵欠，“我刚刚所说的话，也就是你的心声。”
“真是的，能够读懂我的心思了不起啊。”
“确实如此。”
我得承认，有时候小赖是一只让人火大的猫。
“我现在还读到，你似乎对刚刚在餐馆里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念念不忘，她很可爱，所以你很喜欢她吗？她有我可爱吗？”
“拜托，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她看起来确实比你可爱。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兴许是前世，你这种做事情老是没头没尾的人，喝下孟婆汤时肯定也不太情愿，所以肯定留下一大口，才没把前世的事情忘光光。”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越想，越觉得我应该见过她。小赖，你可以帮我个忙吗？帮我跟踪她一下。”
“直接和她聊聊天不就行了，成为朋友之后可以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我才不要，作为我的宠物，请你也稍微听一听我的话。”
“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小赖从我怀里跳出来，三步两步蹦向巷子口，它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我转身准备绕远路回家，希望老天保佑我不会半路遇到刚刚那几个朋友。皮笑肉不笑地和我不怎么喜欢的人打交道，比上绞刑架还可怕。
因此，严格说来，我和她们仅仅是相识，算不上朋友。和同龄人交流真是困难，我倒是更喜欢和小孩子相处。路过街头小商店时，我买下两颗彩虹棒棒糖，来到家门前，先是敲了敲邻居家的门，门里传来了一脆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坏蛋，快开门。”我故意这样说。
门里的孩子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大门很快就打开了，我把那两颗棒棒糖交给她，说道：“你一颗，弟弟一颗，不准一个人独吞，知道吗？”
“不会的，”她万般不情愿地说，目光一直缠在棒棒糖上，“谢谢葛姐姐。”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快回去吧，把门关好哦。”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六点五十七分，她的爸爸妈妈还没回家。工作有这么迷人吗？会让他们舍得牺牲掉宝贵的陪伴孩子的时间？还是这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长得不可爱，性格也不好，父母老是加班，这才能算是情有可原吧。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开那本老相册，看着相片里我的奶奶由年轻到衰老，看着我的爸爸由蹒跚学步的小婴儿长成英俊的青年，魅力十足却又死板的中年人，看到我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往横向发展，还看到了我自己，十几年不变的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照片里没有爷爷，早在我爸爸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我找出一张只有平常照片三分之一大小的黑白老照片，大概拍摄于六十年前。
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可能因为很少拍照，他们俩可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放得开，非常非常拘谨。男孩的目光看着画面之外的某处，女孩捏着自己的衣角。他们俩像有仇似的，中间相隔的距离至少有一米。不像是合照。
以前我还很小，奶奶也还没有过世时，她拿着那张照片告诉我，照片里的女孩是她，男孩是她的表哥。我见过我的这位舅公，和照片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可能有些人变老之后就会这样吧。至于奶奶，照片里的她不过五六岁，她给我看这张照片时，已经六十岁了，但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
这张照片里小时候的奶奶，和我今天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几乎一模一样，连年龄都相似，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从照片里走出来的。
或者说，难道是六十年前的奶奶乘坐时光机，来到了我生活的时代吗？如果真是如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比自己还年幼的长辈呢。
可乐喝光了，我到厨房里泡茶，明明刚吃了晚餐，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真是的，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大胃王的我也变得拘谨，都不怎么好意思夹菜。老妈真的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我就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吗？
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我的爸爸妈妈永远都在我睡着之后，在家里活动。他们总是说，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我过上最好的生活，他们拼尽了一切。
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有他们相伴的生活。这一点他们知道吗？
“那个家伙跟你一样。”
我身后传来了小赖的声音，我打开冰箱，只有面条，好歹也给自己煮一碗，煎两个鸡蛋，我一个，小赖一个。拿出食材，我又关上冰箱门，问道：“她怎么和我一样？”
“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回家之后就只是打游戏而已，还不停唉声叹气，嘴里咒骂着名叫幻和影的人，就像一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妇。”
“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怎么能比成怨妇呢？”
“才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应该是妖怪，因为我听到她打电话，说什么‘精英妖怪正在和你通话’。”
“或许只是她的口头禅罢了。现在的小鬼，还会把自己想象成怪兽之类的。”
“但你知道她不一样，才会让我跟踪她的，不是吗？她让你想到了谁？”
锅烧热了，我把蛋壳敲碎，非常熟练地煎着鸡蛋。从小到大学会的唯一一点做菜技能。
“不关你的事，只是随便想想。”
“如果真的让你想到了谁，不要犹豫，试着和那个小女孩打交道，我有种感觉，她会成为你的朋友。”
“真麻烦，我才不要。”
“不是麻烦，你是不知道怎样主动和人打交道，不是吗？”
我转过头，虽然小赖一脸都是黑毛，但我还是可以看出来，此刻它得意极了。
没错，我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交朋友。如果她只是个普通小女孩倒无所谓，最要命的是，她不普通，她还可能是我的奶奶。
穿过一条非常亲民的贩卖各色杂物的巷子，就能看到法国梧桐后面的那个高档小区。小赖说，那个女孩独立住在这个小区里非常豪华的一套房子里，客厅里没有沙发，垫子倒是很多，可以随意组合。昨天晚上那个女孩一直在打游戏。我站在梧桐树下望着小区的入口，看着一辆辆车打卡钻进地下停车场。
“你准备在这儿监视着她吗？”我怀里的小赖问。
“再等等。”
“等什么呀，刚刚我去看过，现在她正好在家里，正准备吃早餐，或者午餐，十点多的这一餐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你现在去的话，刚好可以和她一起吃饭，饭桌上最容易拉近关系了，我看到这个地方的人类都喜欢在饭桌上交朋友。”
“我又不准备和她谈生意，吃饭时跑过去不太好吧。”
“那你要等到她出来了，一路跟踪她吗？我看到你往包里放了一张照片，肯定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问个清楚呢？”
有人过来了，似乎听到了我怀里传来的声音，还一直打量着小赖，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小区里走去。
来到902房门前，我敲了敲门，很快，昨天那个小女孩打开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片咬过一口的吐司，一边嚼一边对我说：“你是谁？”接着她又看到了我怀里的猫，补充道，“我有印象，昨天这只猫在我家的窗台上，监视我不成？”
“我叫葛俊峰，我有事情想向你咨询，可以让我先进去吗？”我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可真不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但她的语气也不像小女孩就是了。
她侧身让我进去，果然问我有没有吃过早餐，我说了声没有，她便领我来到饭厅里。
饭厅那张漂亮雅致的餐桌上，至少放上了十种中西式的点心，四五杯色彩斑斓的饮料，感觉像在酒店里的自助餐厅里用餐。她让我随便坐，随便吃，也像普通人一样客套起来。
“现在我的早餐一般很简便，主要原因是我的那两个跟班突然辞职不干了，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来做。老实说，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搬去一个稍微小点的地方住，可又不想委屈自己。做家务真烦人，严重影响了我打游戏。可能说这些有些絮絮叨叨，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
“上了年纪？”
她笑了起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你到这儿来找我，难道不是发现了我的异常之处吗？”
“难道你认识我吗？”
“我当然认识你，你自己说你叫葛俊峰嘛，另外，我还知道你奶奶叫叶欣。从我一年多以前开始长住在这个城市里，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们家某个人会发现我。不对，准确地说，”她顿了顿，又拿起一只苹果啃起来。“我希望有人能发现我，虽然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发现我，有人找到我，那我绝对会和那个人成为朋友。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拿出照片递给她，她看了看，说道：“没错啦，我和这照片上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不是我，她是叶欣。”
“那你又是谁？难道长得一样，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你是妖怪吧？我听小赖说妖怪都会变换自己的模样。”
她神秘地笑了，歪着头看着我，我知道，她不准备把事实告诉我，她会吊我的胃口。
“你等一下，我给你看另一张的照片。我想你会更加惊讶的。”
她带着我来到了一间可以称之为书房的地方，不过这儿摆放着的都是音乐cd，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相册，翻开递到我面前，我看着她手指着的那张照片，里面是她和一个四十来岁女人的合影，那个女人，有着我奶奶那样的眼睛，是我奶奶的中年版本。
“这是我奶奶。”
“没错，但实际上，没有哪一个人是你的奶奶。”她又说。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完全被她讲的话给搞糊涂了。她又带我来到大厅里，我选择一个垫子坐下，看着她，准备听她把故事讲出来。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木双清。”
“如你所想，我是一个妖怪，大概六十年前，那次我和我的两个朋友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她们俩出国旅行去了。可能因为我活得太长，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想试试，所以我决定过一段不使用自己的灵力的普通人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样，为了吃饭穿衣而挣扎。当然，那时我可不是现在的模样，是个成年女孩，我得说那时的自己还挺漂亮的。当时，叶欣就是我邻居家的小孩儿，非常非常聪明，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甚至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有一天下午，她回家时忘了带钥匙，我便邀请她到我家里来做客。那时她才六岁，比我现在的模样还要小一点，瘦一点，也要矮一点。我一直以来都非常贪吃，就把家里小吃都拿出来请她吃。我和她很聊得来，离开我家里时，她对我说，她知道我不是人类，是妖怪。她还说她喜欢妖怪。真是聪明，我好久没见过那样聪明的人类小女孩。
我在叶欣家对门住了大概两年，第二年，叶欣的父亲便娶了一个新的妻子，是自由恋爱的，在那个年代还真是难得。他娶的那个妻子，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也就是你所知道的你的奶奶，她也是妖怪。不要疑惑，听我慢慢告诉你。那个妖怪，也是我的朋友，我和叶欣一家关系都很好。不过很快，叶欣就因为急性毛病死去了，多么聪明可爱的一个女孩。当时我非常难过，想到了叶欣曾经说过的孩子气十足的话。
有一天，我们一起出门时，看到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女孩奄奄一息的模样，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场景很常见，这让叶欣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她问我，是不是大家的生活一直以来都这样困难。我告诉她，历史是循环的，一直都是，有的时候大家生活得不错，有的时候不得不挣扎在死亡线上。叶欣告诉我，她准备活到一百岁，把我所说的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尝试一遍。谁知道这句话依然还在我的耳边时，她就死去了，真是突然。她是我的重要朋友，我始终记得她的愿望，所以我就变成了她的模样，用她的样子，一直不改变，这样过九十二年，把她没能过上的那些时间都补起来。”
“那我现在的奶奶，其实是由我曾祖父新娶的妻子变成的么？”
木双清点点头，又说道：“没错。其实，那场病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也包括叶欣的父亲，我的那位朋友也很喜欢叶欣，她便决定也化成叶欣的模样，不过不像我这样，她会随着年龄，改变自己的样子。我们俩分别过不同的像叶欣的生活，就这样。不过要变老的话，实在是个负担，所以她不没能坚持我这么久。几年前，她便以某个理由让自己从你们的生活里退场了。”
“她只是离开了，并没有过世？”我问她。
双清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的身上有妖怪血统吗？”
“这倒没有，你爸爸是你奶奶领养的孩子。你爷爷，你是不是从来没看到过他呢？连你爸爸恐怕也没看到过，因为那个你爷爷，不过是你奶奶编造出来的人物。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但感觉自己生命的根基都被颠覆了。”
“不管是人类还是我们妖怪，本来就是没有根的，你最好尽快学会飘来飘去的感觉。”
木双清告诉我，她一个人住着很无聊，所以我陪她打了一整天的游戏，饿了就吃，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周末更放松的了。虽然我才刚刚认识她，但在她的面前不用伪装，第一次觉得，和朋友相处还不错。
那些整天和三五好友们聚在一起的人，肯定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吧。
离开双清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我犹豫了半天，对她说道：“我们是朋友了吧？”
“那当然，不然是什么？你想让我当你奶奶吗？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如果是朋友的话，以后我能再来找你玩吧？”
“没问题，随时欢迎。另外，关于你奶奶的问题，我想有一天她总会回来看望你们一家的，不过，可能会以一种新的身份也不一定哦。”
“所以啊，以后我会对新认识的人观察得更仔细一点，说不定能够找到她？”
离开双清家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小赖并没跟在我的身边，我正想着会不会把它给留下了，双清打来了电话，让我记一下她的号码。
“另外，你的猫好像很喜欢我这儿，就让它在我家呆几天，你看怎么样？”
“好吧。”
以小赖为契机，今后我和双清交流的机会，肯定还非常非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