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儿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现在只关心娘亲:“老师,我娘亲呢?她到底怎么了?”

    老学究摇摇头:“这个,老师真不知道,但是依我看你娘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信儿,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你娘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快快长大起来吧,以你现在的能力太难去改变什么。”

    信儿默默不语,其实他帮秦老爷抄写历史典籍,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见过最多的信息就是朝堂的变革,历史的变迁让信儿已经提早看到了那片充满斗争的是非之地,恐怕跟江湖武林来比,更加的恐怖血腥,在他看来,那所谓的劫匪应该也不是偶然,过去的朝代中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最后小信子依然如常的去学馆研习典籍,虽然他年纪小,但却也偶尔会讲课,在那个时代,拥有文化知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对于贫苦人家的孩子,所以基本上社会上的各个职业都是世袭为主。然而富家子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入学堂的,比如赌坊老板的后代就不是交钱能够进来的,所以有些职业阶层的人就算有钱也没办法正式的接触文化知识。

    转眼半个月就平静的过去,什么波澜也没有,小信子内心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其实他还是不甘心的在整个镇子周围找过,自然也没有找到娘亲的一点影子。渐渐的他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不管怎么说,只要娘亲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找到她;只是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娘亲的信儿突然间似乎失去了什么,好像以前充实的心莫名失去了一半。

    更让小信子生气的是他回到家看到父亲醉成烂泥的样子,从那之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只是每隔几天才会回去看望一下,但是十之八九都会看到他或酣睡或沉醉。对于身为掌典的小信子而言,就算小二郎以后不再种粮食也不愁吃喝,也许正是因为小信子每隔几天都会给他钱,他才能几乎天天买醉。

    转眼已经到了冬天,但是小信子却没有添置新衣,他将几两银子丢给父亲之后就转身回了老学究的家;半年以来,老学究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他没有生病,但是他的一身精神都在衰老。小信子已经练武有成,当然看的出来那是生机流逝,所以他从第一次看到父亲依然酗酒之后就一直长住在老学究的家里照顾他。

    这一天正是冬至,王平授课结束就叫住小信子:“贤弟且留步。”

    小信子刚收拾好典籍,听到师兄叫自己,转身询问:“师兄,有事吗?”

    王平笑道:“呵呵,怎么忘了,今天是冬至,老师邀约我们游河。”

    游河只是去河边游走,自然不是冬泳,小信子当然记得,只是老师前天好像随口一说,自己反正每天都能见到他老人家,当然没有特别在意:“嗯,我记得啊,只是,不用吃午饭吗?”

    王平拉住他就往外走:“今天老师也叫了别的同学,还有几位师兄,都是老师以前收的弟子,中午大家聚仙楼聚会,老师没有跟你说清楚也没关系。”

    走出门外,果然在课堂门前的空地上看到十几个人都在聚集着,而且小信子几乎都不认识;不过没关系,有王平这位师兄介绍当然是没关系的。

    不过没轮到王平介绍,就有几位三十、四十岁的儒雅男子朝着他们拱手问候:“正方师弟,好久不见,真是风采益增啊,这位应该就是玄让师弟吧?”

    小信子也跟王平一起见礼:“玄让见过几位师兄。”

    王平自然会给小信子一个个引荐,指着其中一位最年长四十多岁的儒雅男子道:“贤弟,这位是司徒师兄,特地不远数千里来拜望恩师的。”

    小信子看向这位身材修长的黑须师兄,只见其风度潇洒的自我介绍:“呵呵,司徒琮。”

    虽然此人年纪比小信子的爹还要大,但是却也以平辈师兄弟的礼仪跟小信子自我介绍,另外两位分别是公武杨云、东虢钟;而且司徒琮还是老学究的第三个学生呢。其余那些一个个也是英姿飒爽、风度翩翩,小信子也不得不感叹真是人以类聚,这些人大多都是老学究教过的学生,虽然只有这三个是过去的入门弟子,但那些也都是人中翘楚啊。

    一行人都相互攀谈甚欢的样子,特别是众人看到小信子和王平都是一脸的羡慕,没过多久,老学究就自己一个人走出来;小信子、王平看到赶紧去搀扶,其余人都十分恭敬,看得出来都很关心这位老人家。老学究看到还有这么多门人前来也颇感欣慰,由小信子和王平搀着走到司徒琮跟前拉着他的手道:“章平,你能来,我很高兴啊,呵呵。”

    司徒琮拱手:“恩师折煞弟子了,非但是我们这些人,还有很多人因为重任在身不能来看望恩师,非是忘记恩师大德。”

    老学究现在已经皮肤松弛露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时日无多,而老人家也没有瞒着大家,反而很坦然的说:“呵呵,这次有劳你们来看我这把老骨头,你们都知道我一生明哲保身,现在我已经快要入土了,有幸在最后这几年收下两个得意弟子。我向来反对走关系谋取地位,但是真贤才又岂能拘束礼节?这次让你们来,第一是为师也想在最后看看你们怎么样了,也能走的放心;第二是为了这两个弟子的前路”

    老学究说到此处似乎是有想说的而又说不出口,似乎有苦难言一般,司徒琮向来尊敬老师,恭敬开口:“老师有何难言?我等皆是恩师弟子,二位师弟前路我等定依从老师安排。”

    公武杨云与东虢钟也连声道:“老师不用担忧小师弟,我等弟子虽然不肖,也定会照顾好二位师弟。”其余众人也纷纷称是。

    老学究依然感叹而言:“

    昔日之日,去之已远,恩恩怨怨,随风而散,

    北风呼呼,飞蓬惨惨,草木槁朽,兽禽相啖,

    青黄有度,枯荣有数,岁岁朝朝,踌躇虚度,

    我有明珠,昭彰日月,光临宇内,岂无私邪?”

    虽然这是老学究抒怀而感,但是这些学生一个个都是才思敏捷,联系到前边说过要众人照顾二位传人,都想到老师所谓的明珠就是这最小的二位师弟。而且司徒琮是清楚老师过去历史的,前边说的昔日之日的恩怨,其实就是老师过去显赫时的经历;不过后边听老师的意思,似乎已经不计较那些恩怨了,而且也在感慨恩怨造成的祸端凄惨。

    其实对于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学生都能知道老学究的过去显赫历史,只是老学究其中的感叹或许另有深意,这些人虽然聪明但却不能未卜先知,只能猜测老师有别的意思,却也不敢问破。而老学究在称赞托付两位师弟之前,先是感慨青黄枯荣有定数,这似乎既是在说有人可以代替他了,而且也似乎在说自己的气数已尽。

    最后那一句着实让这些师兄们震惊,他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当然老师肯定更见过,那么老师居然把这二位弟子比作可以与日月相媲美的明珠,虽有过誉之嫌,但也表明老师是如何的看重他们。司徒琮身为这里最早的入门师兄当然把这话记在心中了,而且他还试探的问:“恩师,我这次离去时打算带二位师弟到我那里看看,你看如何?”

    其余人都在侧耳倾听,司徒琮可是出身千年贵族之家,他们这些人里大多也都是一些显赫世家出身,但是老师有言在先,来到小秦镇之后不得提到他们的世家和其身份地位。其实就连这里的县令都不知道老学究过去的身份,只以为是一个破落的老学究而已,但学馆教授的身份也不算低了,毕竟那时候文化的代表是有很高政治地位的。

    在众人的注意下,老学究淡笑不语的拉着几位得意弟子来到聚仙楼上层就坐,宴席开始之后,气氛进入融洽时,老学究从怀中拿出两块圆形玉璧佩饰当着众人的面笑着交给王平和小信子:“呵呵,老师也没什么好东西,学问你们都学进心里了,这身外之物,我一生仅有此玉稍显珍惜;今日你们众人都在,我就将此送给正方和玄让了。”

    在众人震惊和羡慕的眼中,小信子、王平称谢接过了玉佩,玉佩大小厚度几乎完全一致,两面的花纹大同小异,都是海潮升日、月形象;而王平的那玉佩上正面是海日纹,其中则有个‘平’字,小信子的玉佩正面是海月纹,其中则有个‘信’字,这显然是二人的名讳信物了。

    席间众人都以欣赏老师雕工的名义拿过去研究了半晌,其实这是众人在暗中记下这个信物,看着一众学生如此用心,老学究中午吃的很高兴。下午众人兴致也都很高,簇拥着老师走去小河边,虽然天气稍冷,但是小秦镇的地界几乎一年四季都不结冰,不过偶尔还是可以见到雪的。

    虽然冬天万物有些萧索,但是小秦镇的河边还是有别样的美景,老学究看着远处小秦河发源而来的绵绵山群,又看着将要逝去的夕阳笑叹:“呵呵,太阳一天中的起落,或许会蒙云不明,但是太阳终究是太阳,只要待乌云消散,总会有云开日出的时候。”

    这话看似是在说今天的景色,然而大多人都能联想到什么,老师却不顾他们的心思,自顾拉过小信子和王平对众人道:“孩子们啊,你们都长大了,都有了依靠,正方如今也已成年,你们都不需要我担忧;本来我也打算将信儿收为正式弟子,但是唉,总有不适当的地方,这个以后你们自会知晓,我在这里恳求你们一件事情”

    王平、司徒琮,以及公武杨云和东虢钟等学生比刚才看到那玉璧都震惊,因为那玉佩原本是一块厚实的玉璧,是当朝君王所赐予的;老师私自分开玉璧的举动其实已经说明一种情况,就是他看不惯当今君王陛下了,这所赐之物可不是随意就能损毁的。大家今天虽然心中莫名其妙,但是却已经隐隐有所思悟,而老师这辈子从没有向人服过软,更没有求过人,就算君王,他都没求过,更不用说这些弟子,那这所求之事恐怕非小。

    “我等恭听老师垂训!”十几位弟子恭敬的躬身听老师继续说。

    老学究笑道:“未来若信儿有难处,你们若能帮助的,那就尽力帮他一把,也不要再因为我而怨愤正直的人,老师也会犯错,你们应当做正当的选择,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做老师的,喜欢的是超越自己的弟子,而不仅仅是恭顺听话的孩子”

    司徒琮还想问什么,就被老师止住:“章平,不要猜测,勿乱汝心,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信儿的事情未来会自然明白,你们到时候就知道,只可惜我已经等不到那一天。”

    听到老师的悲叹,众弟子一应称诺,就在当天晚上老学究刚回到家就脚下一个踉跄,众弟子也有学过术数、阴阳、医筮的,所以都知道老师这是心愿已尽,心气将终。小信子和一众非入门师兄们在房间外等候,房间内老学究正在单独召集他的四位入室弟子嘱咐后事;半个时辰后,房间门大开,老学究已经安然睡去,从此再没有醒来。

    一众中年、青年学生都跪倒大哭,这位他们心目中的神圣人物就这么静静的离去,众位学生为老学究简单办了葬礼,这也是遗命之一;按照礼法他们入门的弟子既然在身边,那就需要守灵。但是他们各自都有重任在身,所以这些学生合写了一篇铭文署名之后就叹息离去;剩下立碑守丧有王平和小信子也足够了。

    老学究走后,倒是给小信子留下了一些财产,其他师兄们倒送还来不及,自然是不会要分毫的,不过老学究的书籍倒是都遗嘱留给了王平;虽然小信子心情不好,但是要长期给老师守墓,所以还是回家了一趟,给了父亲二十两银子转身就走了。

    其实若不是小二郎平常根本就存不住钱,小信子是不介意多给他留点的,这些钱按照他日常用度怎么也足够他一年的花销了;小信子守墓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再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况且他刚送走了最要好的朋友,又跟娘亲莫名别离不见,这已经足够让他难过悲伤,说肝肠寸断也差不多了;现在最尊敬的老师也离开了自己,小信子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犹如这冬天的大地一样,似乎生机都尽数收敛了一般。

    小信子他们守墓的方式并没有出奇的地方,每天早上他跟王平都会来到老师的墓前礼拜一番,然后就会继续去学馆教授典籍;等到下午下课之后他们依然会去老师的墓前礼拜,然后回家休息。至于第二天,依然是早起礼拜,晚上回家休息,如此循环往复一周年时光算是守灵礼成;而王平和小信子都没有回到自己家,他们在守灵期间都是住在老学究的家里,以示哀悼,其实也是他们自己内心真的在思念、怀念。

    而小信子每天晚上都会到老师墓前练武,王平则在白日中午的时候略进饮食后去老师墓前为老师弹奏他生前喜欢的曲子;后来小信子发现王平独自为老师鼓琴,他也会跟着一起去随着曲子舞剑。王平的琴声常常不自觉流露出伤感,很多时候师兄弟二人就不自觉的会流下泪来,但是他们之间却很少说话,都是默默目视而明所以然。

    二人自从老师去世后基本上就再没有笑过,甚至就连饮食都自然减少很多,更是一点荤腥血肉都不再食用,而且王平从此后也没有束发,一直都是头发披散在身后,小信子还小没有冠带,以前都是这样的发型。学馆的二位顶梁柱每天如此这般,但是他们并没有很严肃,在讲课的时候都是温和安顺,也并没有对谁发过火,更没有打过人;也许是二位‘老师’都年轻的缘故,所以那些学生反而很乐意学习。

    “哀哀春草,如我之孤,念念难忘,春风雨露,

    生我养我,怜念苦母,骨肉骤散,问天何妒?

    教诲垂恩,悼忆尊亲,生死相隔,三度分歧,

    庇我护我,朋我友我,发三春晖,岂报末分?”

    次年暮春,小信子舞剑罢,忽然感伤抒怀而语,师兄王平听到信儿自感身世悲苦,他已经从老师临终时听来一二,也不由感慨诵歌:“

    哀哀春草,满地萌萦,三春晖散,且爱且护,

    朋之友之,茔遍香风,悼念恩训,生死别离,

    天恩雨露,蓄养芽苏,雷霆忽发,何伤我家?

    思之念之,咸爱我家,我手我足,岂可不护?”

    王平悲歌一曲,尽述大家爱护小信子的心意犹如爱自己的手足一样自然,也在劝慰他不要埋怨自己的身世苦楚,因为总有一家手足之人在庇护他,小信子默默扑到王平怀中,两个师兄弟又一次相拥默然悲怆。就在他们师兄弟在默然落泪的时候,小信子远远似乎看到自己父亲带着三四个人在选址挖地,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毕竟是自己父亲,小信子也不能当作没看见,就跟王平一起过去。

    走近后才发现是小二郎带着一大一小两个身披麻素的女子,一个三十许岁,容貌虽不及娘亲,但也过得去,而现在满面悲伤之色,那另一个小女孩也就跟小信子一般大小,此刻正拉着女子在哭泣。旁边有两个壮年男子在挖坑,看他们身边抬来的担架上躺着一个生机尽无的人,不论小信子还是王平都能看出来是要埋死人了。

    二人刚刚走近,小二郎就发现了儿子,迅速走过来讨好似的对小信子道:“信儿,快来,我给你找了个媳妇。”

    小信子一听就懵了,连忙跟过去,听小二郎一番解说才知道,原来这女子母女是镇上人,家境倒是跟小信子做书童时差不多,不过一家倒也是老实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家男主人身染重病,最终家财耗尽却没有拯救过来,母亲无奈只好卖身葬夫;这时候的卖身一般都是为奴婢做工,并没有其他意义。

    不过小二郎看到之后心想自己家也不需要奴婢,反倒是自己没有了娘子,信儿以后总要花钱娶妻吧,如果他以后以学馆掌典的身份娶亲,那肯定会花很多钱,倒不如自己顺便把他的媳妇给定下来,那以后他的挣的钱就可以大多给自己花销了。小二郎心中如是算计着,于是跟女子商量说可以出钱纳其为妾,但是她女儿也得给自己儿子做娘子;在当时这并不太合乎风俗,不过也并非不能容许出现,只要双方同意即可,反正又没有血缘关系。

    女子本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为妾总好过奴婢,况且听到小二郎儿子还是学馆掌典大人,当然是点头同意,后来小二郎就请了两个壮士一起抬着女子的丈夫到他们家祖坟这里安葬。事情的经过大概已经清楚,但是小信子却很生气,对父亲轻斥:“我老师刚刚去世不足百日,况且我娘还你,哼!”

    虽然离母亲失踪已经时隔两年,但是对于父亲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小信子还是难以平静;说着说着就气的说不出话来,王平倒是知道信儿家的情况,而且他也很同情这对母女,虽然小二郎做出的决定确实让信儿难以接受;但是对方母女葬夫也不是可以等待的。

    最后王平出面劝小信子:“师弟,你爹确实需要人照料,虽然你现在还不宜论成家之事,但未来总是要的,况且这女子卖身葬夫确可怜悯;我想若是老师看到这事也会应允的,师弟就应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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