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白蕲不能说。

    如果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不仅有失身份,有损人设,还十分的不礼貌。所以他不得不忍住了自己爆粗口的冲动。

    而八仙桌的对面,魏息吹还在不紧不慢地叙述着:“小生在棺材里躺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心想,可以回去偷偷看一眼的吧,十二年都过去了,估计也没人还记得我那档子事儿了;小宥微肯定已经长成大美人了,我偷偷去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哦,宥微就是贺观主的小徒弟,也是梅家的先祖之一。可是等我隐姓埋名地从坟山里爬出来,还不太敢往近了走,只敢先在附近打听些近况的时候,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年前,鸩羽血洗了坎离观,贺观主重伤不治,在观中客居的兄长失踪……茶肆里的闲汉笑我,是住在多偏的山沟子里,才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可只有我知道,我想哭,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一般情况来说,尸修的修为越高,从外表上看起来便越近似于活人;而且魏息吹除了表情丧一点、语气平缓一点儿,说起话喉咙并不漏风,皮肤上也没有尸斑,甚至还能进食人类的食物,乍一看,和外面的女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然而尸体,毕竟已经是尸体了。

    尸修可以模仿活人的笑容,却再也无法如生前一般流淌出泪水,若是非要哭,便只能泣出血来。

    白蕲坐在她对面,捧着自己被这些秘密高高悬起的心,他能体会到魏息吹当时的震惊,毕竟,他也经历过一次。

    “而我打听到的第二个消息,便是兄长一直在隐瞒我的死讯,对家里宣称我在山中闭关。这一年来,家中的所有族老都在找我回去顺位继承兄长的位置……”尽管并不会流泪,魏息吹还是摁了摁发酸的眼角,“小生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后,我继续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辗转联系到老余,慢慢证实了我的猜测。”

    白蕲:“什么猜测?”

    “当年的魂师七家,在外面听起来风光,然而实际上在岛内步履维艰。我们不仅负责守护着通往仙山无墟的海路,还负责镇压着海底的魔头——以至于每一代宗主都要面临着心魔之扰。”她想了想,还是把此等秘辛透露给了这个大妖,“所以小生从一开始便怀疑,兄长并非是作为受害者失踪的。直到后来,我在大荒之外寻到了贺观主被打散的残魂,由此可以确定,当初杀害他的人,在剑上依凭了魏家的散魂术。”

    毕竟,魂师七家早就覆灭多年了,也不会再惧怕被人拿捏弱点来利用了。

    白蕲不由得蹙眉:“那……当初您是怎么判断的,使用散魂术的,就是您兄长本人?”

    魏息吹轻轻地笑了一下:“同一种法术,不同的人使用起来,所习惯的细节与手法都不尽相同。但这也只是初步的验证而已,直到我与西唐宗室达成了协议,这才得以知晓,将重伤的贺观主救到西唐宫中、并记录下观主遗言的,是一名名叫梅其荏的仪鸾司百户——这位梅百户,正是梅家的另一位先祖。随后,我便见到了西唐皇帝所保存的遗言原件。”

    “那,”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遗言中,都说了什么?”

    “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以敌为友,愧对历代先辈。”少女垂下眼眸,指尖缓缓地抚过人偶的面颊,把那一枝桃花别进马尾编织成的头发中,清淡而干涩的声音里带着喟叹,“原来,我哥哥他,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时隔千年,即便当初的疤再痛,随着岁月一点点消磨过去,也便只剩下了麻木。时间并不是治愈伤痛的良药,但是时间能在伤痛外逐渐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痂,宛如海蚌结珠一般,把落入心底的沙粒掩饰成光华流转的珍宝,人们把这叫做,阅历。

    “就这些?”身为随心所欲的大妖,白会首完全无法想象,被信任的人背叛,被暧昧的对象痛下杀手,他、他不恨么?他怎么能一点怨恨、一点怒火都没有呢?都到了这种地步,却还只顾着自责,这……

    这是傻哔吧。

    大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腔中,似乎传来了一阵绞痛——为什么自己当时非要闭关?为什么自己当时非要先能化作人形,才肯再去见他?

    “小生知道你和梅除夕的事情。”魏息吹觑着他的神色,突然话锋一转,“当年贺观主本就是惊才艳艳的,他的转世怎么可能是个无法修炼的俗世子呢?只是当初,小生修复蕴养他残魂之时,为了解决太中不断被排斥而出的问题,万不得已之下,只能封印了他的修为。”

    毫无预兆地,老魂师解除掉了自己的伪装,房间内的气温立刻骤降了十几度,除了她怀里的人偶,家具和墙壁都隐隐覆上一层霜花。她端坐着,脊背挺直,面容端肃,仿佛自己所乘坐的不是一把掉了漆的破旧椅子,而是无数厉鬼随行开道的肩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所以,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请你保护好他。有些事情,小生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他也断然不该再经历第二次。”

    “我明白的。”白蕲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痛与懊悔,魏息吹说的对,已经失去的,再惋惜懊悔也是没有意义的,他现在还有梅老师,既然梅老师无法自保,他就必须保护好梅老师。

    不速之客告辞之后,少女仍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的跳跃的灯火出神。她收回了自己身上的寒气,白霜如潮水般褪下,逐渐升华于空气中。

    “把这些都再回忆一遍,真的不要紧么?”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责备中隐隐带着关切。

    “早就没什么可要紧的了。”魏息吹向后仰过去,颓废地靠着椅背,摸了摸人偶的面颊,“这壳子虽然够结实,却还是不甚相应,等我有钱了,给你换个更好的。”

    “你又打岔。”她怀中的人偶突然动了起来,他缓缓抬起木质球形关节的手,笨拙而僵硬地抚过她的眼眶,“不能哭,会折损修为的。”

    “放心吧,我不会哭的。”她把人偶拥得更紧,阖上双眼,面颊贴近他发间那支清瘦的梅花,“风音啊,我们去把哥哥找回来吧。”

    会首大人从城中村出来,直接赶回自己的住所,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魏息吹对他说的,的确都是实话,然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些很重要的节点都被一语带过:比如鸩羽为何血洗坎离观、这个杀手组织和她的兄长存在着何种联系;比如她和西唐宗室达成了什么协议,观主恩人为什么最后死于西唐宫中,遗言被西唐皇帝所保存……更重要的一点是,魏息吹本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哪档子事儿,她需要等别人都忘了,才能出来?

    但她口口声声只提要他对梅老师好,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为了牵引话题的走向呢?

    在白蕲从前所知道的信息中,魏息吹便同那面引起血雨腥风的镜子一样,存活在众多传说之中,又没人敢说自己确切地见过她的踪迹。很多事情被附会到魂师的光环之上,又有很多事情淹没在嚣起的尘烟之下——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除了她本人,谁也不清楚。

    能孤身一人从七国并立的年代活到现在,怎么可能是个傻白甜。

    纵然白会首的心中多有不甘,但想起自家大姨姐拿着梅老爷子的拜帖过去,也只能吃了个闭门羹,自己能够进得门去,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管老魂师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她都是要为了梅老师好的,只有梅老师过得好了,她的人设才不会崩塌。

    所以,他需要从老魂师的周围入手,把她拉进一个阵营,就算拉不进来,起码别对立。

    老魂师悄无声息地住在城中村,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还堆了许多贴着单子的空纸箱,一看便知道是不怎么出门的死宅;魂师七家早就完蛋了,也没什么像样的亲人;唯一的朋友是老妖道,他还答应了替她保密……人偶!她最宝贝的,是那个木头削成的人偶。

    蛇妖回忆起老魂师对那人偶有多亲昵,又是蹭脸又是簪花的,心下顿时有了计较:赶明儿去裁缝那儿定制一套人偶穿的衣裳,然后用快递寄过去,里面附一张小卡片,请梅老师帮忙落款,就说是为了疏通关系,送给朋友家小姑娘的。

    唉,他也想蹭蹭梅老师的脸呐!

    想想那白白净净的皮肉,想想那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身为冷血动物,白主任的心尖儿都开始微微颤动。

    怀揣着对与梅老师进行更深一步肢体接触的渴望,某条社会经验丰富的未成年蛇蛇秉持着“一切为了心上人,为了心上人的一切”方针,开始了自己的搞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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