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今日来了不少客人,罗家大厅坐了好几个人,都是一些中年人,中年带着沧桑的面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之色。

    罗文昌坐在首位,他微微垂着眸子,沉默不语。

    茶几上放着的茶水已经不再温热了,连带着热气的水雾都不再往外飘散,没人想去喝这样的茶水,也没有人给他们再换上一杯。

    房间里面已经沉默良久。

    天,渐渐暗了。

    这样寂静的房间,这种沉闷的气氛,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压抑感,所有人都不说话,或许也是被这种难言的压抑感压制的吧。

    过了半晌,天色更暗,没开灯的客厅都快看不清人的模样了,只知道有几个人一直在固执地坐着。

    “罗老。”终于有一人嘶哑出声:“您要拿个主意。”

    罗文昌还是沉默。

    其他几人都看罗文昌,皆是无言,但这种无言的压力才是巨大的。

    又有一人说话:“四两不能不学戏法,戏法罗不能后继无人。”

    另一人道:“我们当年未尽之事,还是要落在他的头上,这也是他父亲最后的执念。”

    见他们提起了自己儿子,罗文昌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松散的眉毛也在轻微抖动。

    “罗老,您不能放弃啊。”有一人站起来恳求。

    罗文昌吐出一口气,他偏过了头,看着客厅那张画橱,那张放了象征罗家荣耀的卧单的画橱,他说:“没有戏法罗,还有戏法张,还有戏法刘,戏法界从不缺能人。”

    “不一样。”站着的那人怒喝:“戏法罗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取代戏法罗的位置,这份荣耀和责任是你们三代人用百年时间才换来的,罗老,您现在就这样抛弃了吗?”

    罗文昌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心中更是痛的难以自抑,抛弃戏法罗,他怎么舍得抛弃戏法罗啊,那是他们三代人用了百年时间费了无尽心血才铸成的一个不可磨灭的传说啊。

    站着那人红了眼睛,死死盯着罗文昌,他从喉头发出嘶哑却有力的声音:“清末民国,国力衰微,国人自卑到了极点,也卑微到了极致。洋人放个屁的都是香的,那些戏法艺人被洋人魔术师挤的连饭都没得吃,他们只能屈辱地换上洋人衣服,数典忘祖,告诉别人他们传承的中国戏法其实是洋人魔术。”

    “大家都是这样,但有人不服,他换上传统服饰与西洋魔术师轮番斗艺,他从未输过,亦从未屈服过,在他的号召下,越来越多的戏法师肯站出来直面西洋魔术师,扬我戏法威名。他说,中国戏法,不弱于人。所以大家都叫他戏法罗,因为他代表的就是中国戏法。”

    罗文昌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也渐渐浮现。

    屋内众人心情皆不能平静。

    那人眼眶又红了几分,他盯着罗文昌道:“建国之后,百废待兴,国际环境恶劣之极。那人的儿子随着外交使团,出国访问建交,艺术演出,无不精彩,与各国魔术高手同台竞演,从不落下风。他说,中国戏法,不弱于人。大家也叫他戏法罗,因为他代表的就是中国戏法。”

    罗文昌的手都微微颤了起来,虎眉越拧越紧,眼中浮现出那一幕一幕热血澎湃的画面,他们家那块红色卧单,就是周总理在那个年代送给他的,这就是他们罗家所有的荣耀,更是他一生军功章。

    站着那人眸中已经含泪,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歇斯底里:“70年代末,中国发展落于别国太多,中国急欲对外国展现新的面貌和风采,无论是文化还是艺术还是别的,是那人的孙子带领着我们这些人征战国内外,无论是明面上的,还会暗地里的比赛,我们参加了无数,我们也赢了无数,我们赢得国外魔术师胆寒,我们从未输过。因为他说,中国戏法,不弱于人。因为他是戏法罗,所以他不会败。他要把中国戏法带到全世界,他要让世界人都见识到中国戏法的厉害。因为他是戏法罗,所以他一定会成功。”

    “罗老。”那人眼泪流下,嘴里更是大吼:“戏法罗从未输过任何人,难道您要输给您自己吗?”

    罗文昌眼眶也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些人,这些人他全认识,这些人就是目前戏法界最优秀最顶尖的戏法师,也是他儿子当年的征战世界的班底,也是让西方魔术界震惊和胆寒的那群人,他们就是中国戏法的代表。

    只是他儿子意外死后,他带着罗四两回到江县老家,戏法罗家族隐退,这些人也纷纷心灰意冷,逐渐退出了戏法界。但罗文昌知道,他们的血还没有冷,他们在等,他们在等第四代戏法罗出世,再带着他们征战世界,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使命。别人领导不了他们,他们只信服戏法罗。百年戏法罗,代代是传奇,他们只信传奇。

    可罗四两始终不肯学戏法,戏法罗的传承面临断绝,百年传说也要彻底终结,所以他们坐不住了,纷纷跑到江县过来。

    罗文昌心中哀叹,戏法罗断绝传承,最痛的不是眼前坐着的这些人,而是他,他是痛彻心扉,痛到了灵魂深处,可他又能如何?

    房内众人皆是心绪难平,所有人的热血都被那番话鼓动起来了。

    半晌后,罗文昌才说话,他面容上反而带上了几分释然的落寞,他说:“你们以为我就这么舍得让戏法罗断了传承?我不舍得,我比你们谁都不舍得,可又能如何?四两一直不肯学戏法,他也没有学过戏法。我儿子死了六年多了,我也逼了四两六年了。我能感受到孩子内心的那种痛苦,他是真的不想学,他的那种痛苦是做不了假的。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我真的不想再逼我唯一的孙子了。戏法罗的传承是很重要,这是我们百年的努力,可它再重要也没有我孙子重要,我只要我孙子能学好,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足够了。”

    房间众人皆是沉默。

    站着那人颤着声音,犹自不敢相信地问道:“戏法罗真的就这么完了?”

    罗文昌艰难地缓缓站起,仿佛身上有千万斤重,他看着众人颤声道:“是我罗家对不起你们。”

    说罢,罗文昌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在坐众人大惊上前,纷纷拦住了罗文昌。

    罗文昌眼角挂泪,脸上还拼命地挤出难看之极的笑容,这个耿直了一生,强硬了一生的老人,用他落寞之极的声音说道:“从此世间……再无戏法罗。”

    ……

    罗四两回到家中已是很晚,他的心潮也有些澎湃,到现在都难以平息,毕竟他刚刚做了一件他从未经历过的刺激事情。

    “爷爷,你还没睡啊?”进了家门,罗四两发现罗文昌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

    罗文昌一个人垂着头坐着。

    罗四两看了看客厅,问:“今天有客人来吗?”

    罗文昌缓缓抬起头。

    罗四两看见自己爷爷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几岁的脸庞,他心中猛地一颤,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穿过他的胸腔死死抓住了他的心脏。

    “爷爷,你怎么了?”罗四两紧张问道。

    罗文昌微微摇头,看着罗四两问:“四两,你怪爷爷吗?”

    罗四两低下了头。

    罗文昌疲惫的脸庞露出笑容,他说:“爷爷以后不逼你学戏法了?”

    罗四两豁然抬头,吃惊地看着罗文昌。

    罗文昌道:“你知道什么是责任吗?”

    罗四两看着罗文昌,没有回答。

    罗文昌说:“要你做的不是责任,你要做的才是责任。你自己不愿,逼是逼不出来的,戏法罗从来都不是逼出来的,以前是爷爷偏执了。”

    抓着罗四两心脏的那双无形大手越抓越紧,罗四两不知为何本该兴奋不已的他,心里居然会痛的如此厉害。

    罗文昌接着道:“你父亲常说,这世上从没有责任,是他自己要做。我从来没有逼过你父亲,以后也不会再逼你了,戏法罗,没……没就没了吧。”

    那双无形大手抓的更厉害了,罗四两竟然疼的面容都有些扭曲。

    罗文昌叹了一声,面容多了许多释然,他说:“今天你班主任打了电话过来,说了你赌博的事情,你是为了那个小胖子吧?助人为乐是好事,但要讲究方法。爷爷可以不要戏法罗,但爷爷不能不要你这个孙子。你做什么都可以,爷爷不干涉你,但爷爷不希望你行差踏错,就这一点要求。只要你能好好的,那就……什么都好。”

    罗四两的心更痛了,痛的几乎在滴血。

    罗四两最终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

    罗文昌在客厅座椅上凝望夜色,脸上有释然和轻松,但更多的是落寞和悲凉。

    罗四两上了楼在床上躺了很久,他一直不能入睡,双眼怔怔,想着他和爷爷的所有往事,那些开心的和不开心的,那些痛苦的和温暖的。

    所有的一切一切,他的记忆是无比的清晰,可这些这纷杂的情感却几乎让他的脑袋几乎要炸了开来。他最擅长的就是记忆,可他最不能控制的还是记忆。

    罗四两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在桌子上把那只随身听托在手上,眼睛盯着,然后另外一只手一盖一转,随身听顿时就消失了。

    罗四两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脸木然,他的神态举止没有什么美感和韵律,仿佛是一个机器人在做着设定好的动作,动作标准的如同教科书,但是却没有了灵魂。

    罗四两去拿出自己的外套,在自己肩上一盖,然后拿手抖开,前后翻了两下,示意空空无物,而后他把外套铺在了平整的床上。

    罗四两看着自己这件平整的黑色外套,眸子微微一凝,用手一扯,原本空空如也的床上顿时出现了一只随身听,就是他之前变没的那只。

    罗四两把外套扔在地上,木然的脸上涌现出怒意,他抓起随身听就要往地上砸,可等他把手抬到最高了,他却没有了再往下砸的力气。他浑身都在抖,眼泪更是在眼角不断聚集,他终究是没有把那台随身听砸在地上。

    罗四两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头,也在用手狠狠打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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