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在神农架呆了足足九百年,而谢灵雨就足足守望了他九百年。对于鬼物来说,恢复灵智之后,他们就能察觉到停留在人间时,白天所受的阳气之苦,其实并不下于把一个活人放进油锅里烹炸。夜晚和鬼市成了她的庇护所。

    “可是姐姐,书生前辈他好像也过得不太开心,整天都在想他是谁,他忘记了什么,而且他的歌声也不快乐。”穆松柏听完嫁衣女鬼的故事,忍不住红着眼眶劝道。

    “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见他做什么呢?”

    说罢,嫁衣女鬼呜呜咽咽,掀起了自己的红盖头。不同于先前在冰洞所见的那幅谪仙子模样,现在的她脸色惨白,隐隐有些发青,原本炯炯有神仿佛若有光的大眼睛当中尽是眼白,没有瞳孔,看上去煞是渗人。

    哪种比较孤独: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爱,还是心里爱着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向爱靠近?

    谢灵雨死后变成嫁衣女鬼,被困在鬼市当中,被囚于黑夜之下,九百年来除了偶尔冒着魂魄被灼烧的痛苦大白天出去看他一眼,只能偶尔听听外界他人的叙述:神农架有一个神石的石柱,每年年初到7月份这段时间,石柱的石缝里常常会不停地响起音乐,有锣声、鼓声、锁呐声.就像是民族乐器的交响乐,神奇极了。下半年,它就变得沉寂而毫无声息,十分有规律。

    白发书生靠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而活,嫁衣女鬼靠躲在这鬼市中回忆幸福的初见而活,只是再没有什么比幸福的回忆更妨碍幸福的了

    这世界上有一种无能为力,是人与人各自孤独,却无法相融抵消。

    嫁衣女鬼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没有瞳孔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悲伤被染成一片血红,好似血泪盈眶,看得陈薪烬等人无不触目恸心。世界上真正的极致悲伤,是泪水也无法缓解的。椎心饮泣,人世间大悲莫过于此。

    “小石榴,别哭。”陈薪烬轻声道。

    嫁衣女鬼身形一颤,停止了泣血,抬头看向了陈薪烬,一旁的穆松柏和叶蓁蓁也惊疑不定,

    “是我。”陈薪烬走上前,摸了摸嫁衣女子的脑袋,“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道箭气?你对薪烬做了什么?”穆松柏和叶蓁蓁一脸戒备地看着“陈薪烬”。

    “你们别担心,我给他的箭气包含了我的一道意念,当他碰到和我记忆相关的事时就会触发。”陈薪烬话音刚落,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叶蓁蓁和穆松柏赶忙第一时间接住了他。与此同时,在场众人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位身着儒衫的白发书生,他手中握着一幅画卷。

    “他没事,只是暂时脱力晕了过去,一会儿就醒来。”

    王希孟看了三人一眼,便转身看向嫁衣女鬼。

    自从失忆后,他便不再记得对方,这一别,就是九百年呐。九百年的时光,改变了王希孟他,也改变了谢灵雨,可是改变不了的,却是两颗相爱相知相守的心。

    嫁衣女鬼沉浸在白发书生的温柔凝视当中。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容颜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谢灵雨,慌乱之下,嫁衣女鬼一时间找不到她的红盖头,只得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女鬼哀怨之中,一只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道红盖头缓缓落下。

    世界静默不语。

    世间最好的默契,并非有人懂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有人懂你的欲言又止。

    红色的盖头罩下,黑暗中有一道温醇的声音响起。

    “不怕啊不怕,那都是噩梦,你看,我手一拿开,你就看到天亮了。”

    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手坚定而缓慢地揭开了她的红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早已泪流满面的沧桑脸庞。

    “小石榴,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嫁衣女鬼青白的面容早已升不起红晕,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当中有血泪流下,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年的他和她。

    “我叫王希孟,你叫什么名字?”

    “不说话啊?你从石榴树上掉下来,那我叫你小石榴好了。”

    ……

    “小石榴,我以后要仗剑游天下,看遍人间大好河山。”

    “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吧。”

    ……

    “小石榴,好无聊啊,爹娘总是要我学这学那的,好想出去玩。”

    “还好有你陪着我。”

    ……

    “小石榴,小石榴,今天是你生日,我以后看遍千里江山之后画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好。”

    “诶诶诶?!小石榴你会说话?”

    “呆瓜,我当然会说话啦,只是听你吹牛吹惯了懒得开口而已。”

    “哈哈哈,太好咯,小石榴说话咯!”

    ……

    “小石榴,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呀?”

    “长大后我娶你吧。”

    “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

    “那你喜欢我什么呀?”

    “我喜欢你在我孤独难耐的时候从石榴树上掉下来;我喜欢你默默坐在我旁边看我读书看我作画;我喜欢你听我吹牛皮时撑着下巴一脸认真;我喜欢你在我说了一大堆之后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教我沉默;我喜欢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黄昏冬天的阳光和每天的小石榴。”

    “哈哈,你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察觉你喜欢怎样的我,就送给你怎样的我。因为我想做你生命中的礼物。伪装不好吗?那是我可爱的包装纸啊。”

    “好。”

    “什么好?”

    “我说长大之后的事。”

    “哈哈哈,真的?!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拉钩。”

    ……

    一百年过去了,九百年也过去了。他画了千里江山,他带着他的礼物,他向她提亲,九百年都不曾改变,一如当初的约定,从来不曾变过。

    “我,愿意。”

    谢灵雨青白的脸上露出了发自真心的丑陋笑容,美艳不可方物。

    我从沉眠的雪山上,缓缓睁开惊奇的眼睛。我看到悬崖变成了平原,在你身后。我看到大海露出小溪的笑容,在你的身前。我看到大地下的蚯蚓突然说出白云的心思,我看到天空上白云和乌云缠绵得那么和谐,我看到狗熊不舍得踩一片纯洁的雪地,我看到老虎温驯得像娇媚的小猫,我看到狼搀扶着瘸腿的小羊。

    走遍了万水千山,看遍了无数风景,才发现千里江山,不如你。

    你才是世间最绝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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