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雪中,光绪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似乎是不经意眼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吴绍基,转身走回行营中去了。远处担任警戒的景铭等人,赶忙跟随着光绪的身影悄然而去,留下吴绍基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呆。

    皇上所说的准备回京的话,倒并不让吴绍基感到多少惊讶。皇上迟早都是要回京的,不能总呆在辽东这里吧。只是皇上忽然从辽东的战事转到回京的话题上,而且话语中似乎还别有深意,一时之间让吴绍基也有点跟不上步点的感觉。君心难测!吴绍基在心中摇了摇头,默然的跟随了过去。

    经历了田庄台这场生死之战后,如今的皇上似乎变得越来越深沉了,让人有些不可捉摸,就算是一直跟随在皇上身边的吴绍基,现在也常常感觉自己很难完全明白皇上内心中真实的想法。就如同现在,吴绍基相信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并没有减退,也没有丝毫提防戒备的态度,而且平常的言谈之间,似乎将来对自己还有重用之意,可不知道为何,又忽然从自己手中拿过了军情处的权力,近些日子,更是将李奇峰等人直接召进皇帝行营中安排部署,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对此,吴绍基倒并不是很介意,他一直也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军情处的事务,而私心里面也不愿意牵涉太多隐秘的事情,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心中很清楚,古往今来但凡在这些事情上面涉足太深,最后通常都不会有好的结果,现在皇上让自己不再兼管军情处的事情,其实也算是一种解脱。只是皇上为何忽然在这个时候这样去做,吴绍基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而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朝廷正在与日本进行的和谈之事,一旦和谈成功,局面就会变得相当复杂,皇上在田庄台所取得地强势也会因为和谈,而变得有些尴尬和被动。毕竟名义上的朝政大权还在太后手中,朝廷如果以和谈的结果来压制皇上手中的兵权,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可看皇上的态度,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难道这背后还藏着什么文章?饶是机谋善断的吴绍基也是百般困惑。

    没有人比吴绍基更加了解皇上此时地实力,除了此刻辽南的这支新建陆军,和通过田庄台一战积累地民心人望,其他的和京城里的太后相比就差的太远了。所谓朝政大权,说穿了就是具体掌管朝廷事务的大大小小地官员,而这其中大部分官员,尤其是朝廷中枢要害之处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太后多年来提拔地人,而这恰恰就是皇上现在最大的软肋。

    以当前朝廷内忧外困的局面,皇上不要说夹带里面没有那么多合适的官员人选,即便有恐怕也无法骤然间全部撤换,更加不要说会遭遇帝党一系何等强烈的反对。没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最直接地结果就是政令不畅,名义上的朝政大权即便拿过来也是空地。按照吴绍基最初的理解,皇上应该在站稳脚跟,掌握了朝廷中一定地人脉关系,进而确立了自己毋庸置的威信后,才会选择和太后摊牌。可皇上却忽然这个时候表现出这样强硬地姿态,吴绍基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皇上刻意做出的样子,还是真的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妙手扭转局面,或真的就像皇上所说的那样,自己这些人要做的,其实就是学会跟随皇上的步伐而已………

    而此时在津门,通过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居中搭线,面对国内的巨大压力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伊藤博文,在获悉清国的谈判意向后,顺水推舟派出了原来驻清国公使小村寿太郎为谈判代表,朝廷这边也以慈禧的懿旨,委派恭亲王作为谈判全权代表,在津门的租界内展开谈判。

    慈禧急切盼望和谈的心情不言而喻,此时日本面临的困境也是空前的艰难。巨大的战争消耗已经让日本的财政濒临崩溃的危险了,日本贫瘠的国力在这场逐渐陷入僵局的战争中暴露无,特别是依赖于国内的后勤保障,现在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前线的需要。

    在山东半岛,因为攻掠了登州和莱州等地,粮草食物多少还可以就地补充,实际上从征清第三军在山东半岛展开攻势,司令官大山岩便已经默许了各部疯狂抢掠平民的行为。然而武器弹药的匮乏,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这也是日军征清第三军无法继续向直隶进军,以及面对威海的防守无能为力的原因。而在辽南,困守大连湾和金州的日军则更加糟糕,几乎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为了保障征清第三军在山东半岛的攻势,辽南日军的后勤保障被缩减了一大半,局面已经变得相当危险了。再加上严寒冬季的到来,日军事实上根本无力再动一场像样的攻势。所以一直都在等待清国妥协的伊藤博文,在获悉了清国朝廷渴望谈判的意愿后,刻意拖延了几天,做足了一定的姿态后,便立刻派出小村寿太郎为谈判代表,同时

    清第三军对威海展开强攻。希望通过攻陷威海。为取筹码。

    或许正是因为双方心中对于和谈地愿望都非常迫切。经过最初几天地试探后。双方很快就进入实质性地谈判阶段。虽然距离签订合约还很漫长。但是双方地价码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剩下来地就是如何讨价还价了……

    津门直隶总督府内。此时屋外是点点飞雪。屋内因为贯通了地龙地缘故。透着一股子暖和地气息。一脸倦容地恭亲王奕穿着狐皮夹祅。半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面。对着面前地红泥火炉里幽幽地火光有些愣。

    屋子地另一角。形容清癯地李鸿章在一堆洋人地玻璃器皿中忙碌了半天。亲手调好一杯咖啡端到恭亲王面前。呵呵笑着说道。“王爷品尝一下。这是年初法国公使送给我地咖啡。据说产于加勒比海地牙买加。因为产量很少所以非常昂贵………”

    恭亲王随手接过尝了一口。望着李鸿章一笑说道。“又是牙买加又是加勒比海地。少对这西洋人地东西。研究地倒还颇深啊。你就不怕传出去。翁同他们弹劾你崇洋媚外?”

    “王爷就别取笑鸿章了。我大清地洋务。不就是从王爷这里开始地?真要说到崇洋媚外。还轮不到我李鸿章。这第一个。还就是王爷你了。”说着。两人对视一眼。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李鸿章一撂衣摆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恭亲王说道,“这次太后以王爷主持中日和谈之事,以鸿章看来和谈之事恐怕并不容易。眼下中日之间的这场仗互有攻守,战局并不明朗,日本人又是狼子野心,绝不会轻易妥协,这个时候轻言和谈,万一有所差池,舆论哗然,王爷心中可要三思啊!……”

    “少地意思我明白,我原本也想躲在一旁,不担闲也落的轻松自在。可是看看眼下大清乱成这个局面,我若不站出来,还不定闹出怎样的事端出来。再怎么说毕竟还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真要是甩手不管,也是身不由己啊……”恭亲王不觉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满脸都是憔悴苦涩。

    “话虽如此,可王爷想过没有,当真现在要与日本人和谈,能够谈出什么样地结果出来,王爷心中还是要有个分寸才好。”李鸿章面色中闪过一丝忧虑,斟酌了一下又问道,“鸿章想问问王爷,日本人那边提出的和谈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恭亲王将手中地咖啡放在桌上,转手拿过一杯沏好的清茶喝了一口,仰着头想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日本人的条件有三个,第一,朝鲜已经被日本占领,不在此次谈判的事项中,意即从今往后,朝鲜不再是我大清的藩国,我大清承认日本人对朝鲜拥有的权利。第二,割让台湾给日本。第三,赔偿日本军费八千万两白银………”

    “笑话!”李鸿章勃然变色,一掌重重地击在面前的桌上,“日本人简直是裸地讹诈,不要说我大清还没有被日本打败,就算是打败了,这样的条约也是断然不行地………”

    恭亲王看了李鸿章一眼,轻轻一笑说道,“少也算是老于交涉的人了,怎么现在这么沉不住气啊。日本人漫天要价,我们自然也可以落地还价,谈判,谈判,无法就是谈谈相互妥协地条件。要紧之处,是要知道日本人的底线在哪里,我们才好从容应对。”

    “王爷莫怪,鸿章如此是激愤难抑。

    明明是日本人在辽东辽南一败涂地,没有想到现在却居然摆出这样一副胜利的姿态,简直是恬不知耻。这样的条件王爷万万不可答应,否则就是千古罪人啊!”李鸿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说道,“王爷,以鸿章粗陋的见识,日本人要是这样的态度,这和谈恐怕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是日本人非逼得我大清割地赔款,那就和他打下去,耗下去,我倒是要看看,他区区一个弹丸小国,能够拖得了多久………”

    “我这身子骨是老了,莫非少以为我也糊涂了?”恭亲王轻轻一哼,半闭的双眼忽然精光一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大清就算再不济,耗也要把日本耗死。这不过是日本人吓的伎俩罢了,他要真是胜算在握,何故这个时候与我大清和谈呢?摆开来打就是了。不过还有一层道理少想过没有,这要是与日本人的这一仗打成了烂不堪的局面,就算我大清最后把日本人拖垮了,这大清的天下也就真的给打烂了,到了那个时候,大清的气数,还不知道给谁做了嫁衣啊!我一个早已经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所以在这个时候答应我那位老嫂子的意思,出来主持和谈,所虑的也是这一层啊。”

    恭亲王的这话已经是诛心之论了,以李鸿章的见识又如何会听不明白。大清不是没有和日本人死战到底的底气,可大清毕竟积弱已久,就算到了最

    本人打败了,国家恐怕也是残破不堪,不要说外面列强虎视眈眈,单单是内部变乱四起,这天下还是不是姓爱新觉罗都很难说了。此时此刻,恭亲王能够对自己一个汉人,说出这样交心的话,也算是无比的信任了。

    “王爷所言甚是,不过鸿章说句掏心底地话,朝廷此时与日本人和谈,这时机的把握确实有点问题啊。此时日本人的兵锋相继攻掠登州和莱州,摆出一副直指我大清京师的姿态,要的正是逼我大清妥协。以鸿章看来,要是日本人真的如此咄咄逼人,王爷倒不如和日本人拖上一拖,目前正是严寒地季节,日军涉海而战,后勤补给都很成问题,况且其一半的主力都还困守在辽南,说穿了不过是个空架子,根本无力再战。只是………”李鸿章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层意思,其实无需鸿章多说,王爷自然看得清楚分明,鸿章担心地是太后那里,不知道太后对于和谈究竟是如何一个意思。”

    “太后的意思难道少还不明白?朝鲜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再争也是无益。割让台湾给日本,想来太后也是断然不会答应的。不过要是只是赔点银子,我估摸着太后那里恐怕也就差不多了。”恭亲王目有深意的望着李鸿章,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呵呵笑着说道,“少今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恐怕不只是就事论事吧,莫非还有什么另外的说道?”

    今日地一席话,李鸿章确实是有另外的一层意思,从深心里讲,他是万般不赞同此时与日本和谈,可是这其中又牵涉着帝后之争,事关国家社稷根本,他一个汉人,外人,要拿捏好分寸尺度,实在也有些为难。

    “鸿章心中地那点顾虑,王爷难道还不知道吗?”李鸿章黯然的摇了摇头,俯身在恭亲王身边坐下,沉声说道,“太后急于与日本和谈,这里面的深意鸿章不用多说,王爷心中也是清楚透彻的。可是真要是这么着就让日本人占了便宜,鸿章心中确实是万般的不甘心啊!再则,皇上那里又是如何一个想法,眼下都还不明朗,王爷不能不有所虑啊。”

    李鸿章的话虽然说有些含糊,但两人都是聪明剔透之人,用不着点破心中都明镜似的。眼下随着皇上羽翼日渐丰满,帝后之间已经势成水火,早晚都是要摊牌地。

    太后所以急于与日本和谈,无非就是要尽快稳住朝廷的局面,好腾出手来应对皇上。和谈要是顺顺利利地办了下来,又没有损失朝廷的颜面和根本,太后自然掌握了大局地主动,而今日的皇上,又何尝不是机谋权变聪明绝顶之人,手中还握着一支精锐的军队,真要到了那样的时候,这局面就当真如同乱麻一般理不清了。

    恭亲王听了李鸿章的话,面色也慢慢变得阴郁下来,直起身子拨了拨面前红泥炉中的炭火,缓缓说道,“这一层意思我也想过,不过就我从旁看来,皇上能够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自然是识大体顾大局,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变故出来,这大清的天下还乱不了。说句诛心的话,我这把老骨头也是经历过风雨的,我还真想看看我们这位皇上,有没有一个君主的胸襟和气魄,既要稳住朝廷的大局,又能做出一番振兴的局面出来。真要是如此的话,我大清中兴有望矣!反之,那就是我大清的气数命矣,你我二人也惟有尽好臣子的本分,是非公论留待后人评说了……”

    恭亲王口中所说的变故,不用说明李鸿章也省得,指的就是皇上拥兵自重,逼迫太后归政。这一层他其实心中也是琢磨了许久,太后毕竟居于朝廷中枢,名分大义在手,身后还有满朝大臣和各地督抚,况且大清祖制以孝治天下,倘若皇上真的如此行事,未必能够轻易如愿。但是国家必定因此动荡不安。在这一点上,他和恭亲王的看法一致,皇上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出来。

    然而皇上如今的优势无非就是田庄台一战后,积累的民心人望和手中的兵权,兵权不能用,民心人望说穿了其实都是虚的,要是和谈最后真的是像刚刚恭亲王所说的那个结果,朝鲜被日本占了,现在争也没有用,至多赔点银子,只要不伤及大清根本,不割让土地,于大清而言倒还不算伤及颜面,朝野上下也尚还能够接受。而如果借着和谈太后真的把局面扳转了回来,皇上又会如何应对呢?

    想到此,李鸿章心中也是一半清明一半烦乱,有些惆怅的点了点头说道,“也只能如此了,和谈的事情王爷尽管和日本人争去,兵事上面,皇上如此年轻都能在田庄台誓死不退,鸿章又有何惧之。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断然不会让日本人威胁我京畿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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